加急见刊

《毛诗》及其经学阐释与唐诗文学价值

谢建忠  2008-08-14

【内容提要】 唐诗在主导的人文精神、批判现实精神和抒情言志的艺术等方面从《毛诗》及其经学阐释复杂、庞大的体系中吸收了丰富的营养,从而铸造了品格昂扬健康、充满人文情怀、现实精神和抒情艺术再创辉煌的唐代诗歌成就。 【关键词】 :《毛诗》;经学;唐诗;人文精神;批判精神;艺术创造

《毛诗》及其经学阐释对唐诗的影响是多方面多层次的,这是由于《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系统,概括地说,这个系统对唐诗的影响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作用。由于以《毛诗》经学阐释为主体的儒家诗教产生于封建时代,人们往往从批判封建时代意识形态的角度把儒教诗教影响唐诗的负面作用看得比较突出,这无疑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然而如果片面强调儒家诗教的负面影响,忽略儒家诗教正面影响的理性分析,就可能陷入认识的偏颇与误区。本文从诗歌的人文精神、批判精神和艺术创造三个方面谈《毛诗》及其经学阐释影响唐诗的文学价值。 一 《毛诗》及其经学阐释影响唐代诗歌的人文精神较为广泛深刻。唐诗抒写的诗人心灵世界中诸如政治人格、隐逸情怀、人伦情怀的感受体验等,正属那个时代人文精神主导方面的感受体验,而这些感受体验的价值观念,莫不与《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影响制约紧密相关。 首先,唐代诗人兼官员的现象相当普遍,《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所塑造、颂扬的周代官员如召伯、尹吉甫、仲山甫等,往往成为诗人从政的楷模和歌咏的对象。《毛诗序》阐释“召南”时[1]卷1之1:19,把召伯定格为在岐周至江汉成功推行文王德政教化的朝廷贤臣典型,“召南”中《甘棠》的经学阐释则突出地颂美召伯在“甘棠”树下行政听讼、勤政爱民的德化政绩,通过国人思其人、爱其树的阐释来塑造朝廷贤臣勤政爱民的政教形象,使“甘棠”成为封建社会中官员政治人格的象征。唐诗中用“甘棠”来象征诗人政治人格的作品屡见不鲜,突出者如白居易,其《三年为刺史二首》之一[2]卷431:4763、《别桥上竹》[2]卷441:4926、《答刘禹锡白太守行》[2]卷444:4975、《别州民》[2]卷446:5007、《送陕府王大夫》[2]卷448:5047、《宴后题府中水堂赠卢尹中丞昔予为尹日,创造之》[2]卷459:5225等,虽然创作于不同时期,诗人总是把“甘棠”视为勤政爱民、德治化民的象征,总是感觉到自己愧对“甘棠”所象征的应有政治人格和德治业绩,反映出他在从政生涯中所憧憬的政治人格理想以及这种憧憬未能完满实现的惋惜心态。《三年为刺史二首》之一: 三年为刺史,无政在人口。唯向城郡中,题诗十余首。惭非甘棠咏,岂有思人不。 召伯行政于南土,不重烦劳百姓,决讼于甘棠之下,其教著于南国,爱民之心深深打动百姓,《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所塑造的召伯德政深入人心,故“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1]卷1之4:78,而白居易诗说自己刺史杭州三年“无政在人口”,故有“惭非甘棠咏”的内疚,两相对照,流露出白居易憧憬的政治人格理想不能完满实现的怏怏情绪,但却让人看到了“召伯”形象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尹吉甫是《小雅·六月》等诗篇及其经学阐释所记载和塑造的朝廷栋梁之臣,其人文武双全,《六月》孔疏说他薄伐猃狁,敌不敢当,遂追奔逐北,至于大原之地。王师所以得胜,以有文德武功之臣尹吉甫,其才略可为万国之法[1]卷10之2:640,其将才武略堪当国家栋梁。《大雅·崧高》载“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1]卷18之3:1217,《大雅·烝民》载“吉甫作诵,穆如清风”[1]卷18之3:1224,《大雅·韩奕·序》说“《韩奕》,尹吉甫美宣王也”[1]卷18之4:1226,《大雅·江汉·序》说“《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1]卷18之4:1240,可见其作颂美之诗的文彩才华。这样一个周代的朝廷栋梁之臣,被唐人作为政治人格的楷模和歌颂的形象,是顺理成章的事。如张说《奉和圣制送王晙巡边应制》首起二句“六月歌周雅,三边遣一作谂夏卿”,标明其诗有直承《毛诗·小雅·六月》之意,诗末的“朝廷谓吉甫,邦国望君平”[2]卷88:967,称朔方节度使王晙有如周代的尹吉甫一样,是当今朝廷的栋梁,君王的股肱,邦国的希望。诗中一方面由于其“应制”性质而充满歌颂溢美的腔调,另一方面却表现出张说把文武吉甫作为一种政治人格的理想标准来比拟王晙的文德武功,折射出张说心目中朝廷大臣的理想样板。又如权德舆《送张仆射朝见毕归镇》称颂张仆射“东方连帅南阳公,文武吉甫如古风”[2]卷3231:3632,再如高适《古乐府飞龙曲留上陈左相陈希烈》诗句“能为吉甫颂,善用子房筹”[2]卷214:2234。综上看来,《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所记载、塑造、颂扬的尹吉甫形象确如孔疏所说,起到了“为万国之法”的表率作用,成为唐代诗人所效法的政治理想人格榜样,对张说、权德舆和高适等诗人成为朝廷大臣的人生追求不无深刻影响。 《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所记载、塑造、颂美的理想政治人物,尽管打着封建社会的浓厚烙印,其价值观念中不无落后的因素,但这些人物勤政爱民、尽职为国、建功立业和文德武功等方面的政治品格,对于引导唐代诗人追求君臣遇合,参与现实政治,关注国计民生,渴望建功立业等,不无一定的正面作用,从而使诗人们所创作的诗歌表现出一定的昂扬向上因素。 其次,唐代诗人隐逸情怀的形成具有多种文化因素,而《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影响则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经学家把一些《毛诗》作品阐释为贤人的隐逸情怀,例如《卫风·考槃》,其《序》曰:“《考槃》,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1]卷3之2:220不能进则退,不能仕则隐,涧阿乃隐居场所,经学阐释以为隐逸一方面构成对人君不能任贤的反讽怨刺,另一方面则可使贤人自乐。唐人接受了《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意义并把这个意义转换为自己诗歌的隐逸情怀,如常建《送陆擢》[2]卷144:1453,刘长卿《瓜洲驿奉饯张侍御公拜膳部郎中……》[2]卷150:1554,韦应物《拟古诗十二首》之七[2]卷186:1895,岑参《太一石鳖崖口潭旧庐招王学士》[2]卷198:2042,高适《同群公十月朝宴李太守宅》[2]卷223:2375,杜甫《营屋》[2]卷220:2328、《别董颈》[2]卷238:2665,钱起《中书王舍人辋川旧居》[2]卷238:2665,奚贾《严陵滩下寄常建》[2]卷295:3355,白居易《题卢秘书夏日新栽竹二十韵》[2]卷438:4861,李群玉《自澧浦东游江表途出巴丘投员外从公虞》[2]卷568:6577,齐己《金江寓居》[2]卷840:9479,吴筠《题龚山人草堂》[2]卷853:9648等,这些诗歌中的隐逸情怀无不与经学家对《考槃》的经学阐释直接相关。尤其是吴筠的《题龚山人草堂》,全诗抒发隐逸情怀,表达山人结庐世外,灭迹忘机,超出尘网的清高人格,其诗结尾“但歌考槃诗,不学梁父吟”在全诗语境中生发出贤者隐逸的素淡情致。又如《式微》首章“式微式微,胡不归?”,郑笺云:“‘式微式微者’,微乎微者也。君何不归乎?禁君留止于此之辞。”[1]卷2之2:153唐人接受了这一阐释并把它作为表达隐逸情怀的诗歌意象来使用,如王维《渭川田家》“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因君故乡去,遥一作还寄式微吟”等,这些诗歌宗旨皆为抒写隐逸情怀,而其意象的意义正是植根于《式微》首章经学阐释之中的。 关于唐代诗人隐逸之风根源的研究,学界已经发表了许多意见,诸如道家、佛教林下风流的影响等,我们认为还可以补充一点的意见则是唐诗中所抒发的诗人隐逸情怀与《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影响也有直接关系。 第三,唐诗的人伦情怀抒写主要体现在父子、兄弟、朋友之情等方面,产生了许多优秀诗篇。而唐诗中有些抒写人伦情怀的作品则直接与《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紧密相关,《小雅·白华》的经学阐释意义多被唐人用来抒写儿子对父母的孝敬之情,如储光羲《洛潭送人觐省》[2]卷139:1414: 清洛带芝田,东流入大川。舟轻水复急,别望杳如仙。细草生春岸,明霞散早天。送君唯一曲,当是白华篇。 此诗起首一联扣题点明送人的地点和洛水景象,描写清清洛水如带飘过芝田,向东流淌汇入大川。颔联承写送人,离别的轻舟在奔流的洛水上急驰,远望这飘忽轻舟中的离人,恍若神仙一般,诗人以轻松的笔调写离别之事,“黯然伤神,唯别而已矣”的情绪荡然无存。颈联宕开一笔写景,两岸春草嫩绿,早晨的天空一抹明丽的朝霞,绿岸夹清水,水面映朝霞,清新明丽的景色烘托出送别友人的轻松喜悦心情。尾联结穴点明送人觐省。《小雅·白华》为佚诗,其《序》曰:“《白华》,孝子之洁白也。”[1]卷9之4:609以“孝子洁白”的赞美话语来送友人归觐省亲,一方面照应了题目,另一方面又为诗歌轻松喜悦明丽的情调注入了一种人伦情怀,使人陡然明白送别“孝子”归觐父母乃是祝愿友人及早归家以尽孝道,以享天伦之乐,故诗歌一变伤别题材而为轻松愉悦的明丽情调。又如棠棣、棣华常被唐人用来作为表达兄弟之情的诗歌意象,棠棣、棣华的意义源于《小雅·常棣》。杜甫《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诸公及舍弟宴书斋》:“渥洼汗血种,天上麒麟儿。才士得神秀,书斋闻尔为。棣华晴雨好,彩服暮春宜。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2]卷232:2558棣华喻指其弟,彩服兼指诸公,颈联两句并写暮春雨后。《小雅·常棣》首章说:“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郑笺说“兴者,喻弟以敬事兄,兄以荣复弟”,兄弟的恩亲最为显耀和厚道[1]卷9之:569,因而杜诗“棣华”还隐含着深厚的兄弟恩亲之意,充满着真挚的人伦情怀。 如果拂去上述一类唐诗所接受的《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儒家伦理道德一面,那么,唐诗中所抒写的人伦情怀实际上反映了诗人对平凡而普遍的亲情、友情的真实感受体验,而这种感受体验的诗意表达固然含有人性等其他因素,但《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影响不能说不是其重要因素之一。 《毛诗》及其经学阐释除了影响到唐诗所表现的人文精神之外,对唐诗批判现实的文学精神亦有相当深刻的影响。《毛诗》的经学阐释充满着批判精神,从统治阶层的政治政策到时政弊端,从统治者的个人品格到其家庭关系、人伦道德,从社会风俗到人伦道德,凡有不合儒家政教标准的东西,《毛诗》的经学阐释都用“刺”、“怨”、“悯”、“伤”等话语进行针砭批评,尽管其批判的价值观念带着封建时代的因素,但其针砭社会政治、人伦道德弊端时所高扬的批判精神却对文学的批判现实精神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批判精神主要凝聚在“怨刺”二字上,《毛诗序》阐述“怨刺”的话语集中有三点:一是“刺上”的目的不能脱离“主文而谲谏”的特殊方式,其特点是人臣用讽谕箴刺君上,不直言君之过失而又能使人君自知其过而悔改;二是追溯了“变风变雅”产生的五大原因,综合起来看即指时事政局和礼义人伦的混乱,因而所谓的“变风变雅”也是一种怨刺,一种对政治时局和礼义人伦混乱的批判;三是表明“诗”可以在政教得失、人伦兴废和刑政宽苛等方面带着“诗人”的感情讽刺、批判。不惟“风”可以具有“怨刺”功能,“雅”也可以怨刺时政的衰乱,《毛诗序》所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表明,王政由善而恶,天下失道,作“雅”者可以站在正得失的立场上来“刺其恶”,批判“王政之废”。孔颖达《毛诗正义序》把复杂庞大的《毛诗》经学阐释理论体系的功用概括为“论功颂德”和“止僻防邪”两个方面,“功德”、“僻邪”乃为善、恶二元价值观的另一表述,经学阐释即在于以《诗》为对象来阐释所应颂美和所应批判的历史人物、事件,达到用《诗》的政教目的。应该颂美的不外“政遇醇和”,而“时当惨黩”则必须用“咏歌”去表达“怨刺”,去“畅怀舒愤”地进行批判,从而达到正邪防失、匡正人君的目的。孔颖达的概括双关了历史与现实,一方面从阐释的角度预设出历史上“作之者”的批判意图,另一方面则昭示现实中的诗歌作者可以沿着预设的批判传统来批判当下的“时当惨黩”,这样,经学阐释中的批判精神才具有现实的价值意义,历史的批判才能转换为现实的批判,经学的批判精神才能从历史的阐释中生成为文学的批判现实品格。 《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这种批判精神对唐诗批判现实的创作思想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唐代许多具有现实批判精神的诗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毛诗》及其经学阐释中所谓“怨刺”精神的影响,杜甫堪称代表。杜甫诗歌达到了现实批判的高峰是不争的共识,其主要源头即是深深植根于《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杜甫通经学,幼年得到过很好的《诗》、《书》教育,《诗》、《书》成为杜甫重要的知识背景之一。其《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漫卷《诗》《书》喜欲狂”、《哭长孙侍御》“道为《诗》《书》重”和《避地》“《诗》《书》遂墙壁”,都显示《诗》《书》与他的关系,高适《赠杜二拾遗》“传道招[提](堤)客,《诗》《书》自讨论”[2]卷214:2225也是证明。杜甫的文有用《毛诗》的例子,如《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之五中的“《诗》日:‘文王小心翼翼’”[3]卷25:2204用《大雅·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唐故德仪赠淑妃皇甫氏神道碑》“诗人《关雎》,风化之始,乐得淑女……进贤才以辅佐君子,不淫其色”[3]卷25:2222用《毛诗序》,而杜诗用《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更多达580处[4],说明他对《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理解与熟悉的程度。因此,说杜甫吸收《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怨刺”批判精神而转化为自己诗歌理论和创作的现实批判精神,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杜甫的诗歌观念把《毛诗》经学阐释的“风雅”作为自己所追求一个诗学标准,其《赠比部萧郎中十兄》“词华倾后辈,风雅霭孤骞”[3]卷1:66,把萧兄诗歌创作的“风雅”精神比作鸟之飞骞云际,给予了很高评价,标准正是《毛诗》经学阐释的“风雅”精神。《戏为六绝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3]卷11:901,则把别裁伪体与亲近风雅相对照,表明杜甫把“风雅”作为自己诗歌创作最高标准的观念。杜甫在这样一种诗歌观念的制约和指导下,创作充满“怨刺”精神,达到了中国古典诗歌批判现实的高峰,就不难理解了。把风雅比兴怨刺的传统转化为诗歌对现实的批判,杜诗不乏其例,如《园官送菜并序》[3]卷19:1637:“伤小人妬害君子,菜不足道也,比而作诗”,正如陈允锋所说:“这就非常明确的表明写诗的目的即在于以比兴手法来讽刺社会现实。”[5]137杜甫此诗第二层紧扣第一层末二句“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来展开其现实批判: 园吏未足怪,世事固堪论。呜呼战伐久,荆棘暗长原。乃知苦苣辈,倾夺蕙草根。小人塞道路,为态何喧喧。又如马齿盛,气拥葵荏昏。点染不易虞,丝麻杂罗纨。一经器物内,永挂粗刺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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