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讲记
张文江 2008-08-07
中国古代的小说在我看来是一个整体,里面的象全部是相通的。从一些神话故事和诸子寓言(诸如《庄子》“齐谐者,志怪者也”等等)开始,涓涓细流,汇成江河,结束于四大谴责小说。五四以后的现代小说,跟古代的象不怎么通得起来。可以搭一些桥,比如鲁迅的《故事新编》,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但都不是整体的相通。中国古代的小说充满了中华民族的憧憬和想象,五四以后的小说憧憬和想象的方向就转变了。比如说这些年一直在讨论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有一个原则,就是奖给理想主义倾向的最优秀的作品。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的程度参差不齐,但是从这些作品的想象来说,都有理想主义倾向,跟他们的民族文化是相通的,相通以后通向世界文学。而我们的现代文学还没有把我们民族的想象——从古到今的民族想象——贯通起来,有一些好的作品,但贯通整个民族的想象说不上。德先生、赛先生这些观念虽然已经成了意识形态的口号,但还没有像在西方文化中那样有深厚庞大的支持系统,血脉相连。我们没有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原因之一据说是翻译不好。我觉得不要怪什么翻译,如果我们真的做得好的话,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有好作品而你没有奖,那是你的失落,不是我的失落。但我们有没有信心讲这个话呢。诺贝尔文学奖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一个好作品怎么能被判断出来呢,好作品一定是破除这些东西的。
中国古代比较好的作品,可以用《庄子·逍遥游》的一句话来说明,“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好的作品是用“息”堆出来的,《西游记》就是吸收了好几代人的“息”,由读者的“息”造成的。最初有一个取经的故事,过一段时间编一点上去,过一段时间编一点上去,加一点减一点,这样积累下来,气息就渐渐丰厚了。有人喜欢这个故事,我就再写一遍。什么时候碰到天才,一下就出来了,这个概率非常之高。所以讲小说体现了民族文化的想象力,这是读者期待出来的。因为读者有这个想象,愿意听这个想象,小说才出来。好的东西其实都是无名的,都是从奇奇怪怪的地方出来的。小说也是这样,本来也没想好要写的,不知道怎么得到了一股力量,写着写着就有了一大段,过一段时间又是一大段。《红楼梦》另外有方法,但是大部分小说是这样来的,自己都不知道。
从中国古代小说拉一个纲出来,代表作就是我们说的“四大名著”。当然还可以加一部《封神演义》,加的理由可以参考《管锥编读解》。五部书把中国文化整体的气吃透了,《封神演义》不够好也说明了好多问题。再进一步分析,“四大名著”可以一分为二。两部书注重社会关系。《三国演义》写打来打去这些人间的关系,当然也有点想象,像开头《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用杨慎《廿一史弹词·说秦汉》),也有它的哲学,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水浒传》也主要讲人间的关系,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小说开头陈抟老祖从驴背上颠下来,说“天下从此定矣”,总要编些故事。两部书由社会上溯自然,跟中国的神话系统有关联 。一部是《西游记》,一部是《红楼梦》。这两部书有共通的地方,都讲到生命起源,深度要超过前两部。
以五四为界,《西游记》的读法一直有两种。古代差不多都是把它当作传道书,以为此书讲的是佛道理论。五四以后,也就是胡适、鲁迅渐渐把它当成小说。同一个文本往往有多种读法,就是鲁迅论《红楼梦》时讲的“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但“经学家看见易”为什么不可以呢?至少曾经有人这样看的,这是历史事实。我看到过三种用这样方法解读《西游记》的书。第一种《西游证道书》(汪象旭),第二种《西游真诠》(陈士斌),第三种《西游原旨》(刘一明)。三种书完全是从修炼啊、得道啊这些方面说的,《西游记》在他们眼里完完全全是本修道书。在清末民初有一本书叫《忘山庐日记》,取义是禅宗的见道忘山。作者叫孙宝,他的哥哥孙宝琦做过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日记写他一生的读书。他在书里就写到,看了《西游记》、《红楼梦》大悟等。五四以后鲁迅、胡适把《西游记》看成小说,是故事、娱乐的东西。这牵涉到对《西游记》作者的认识。清初有一段时间认为此书作者是长春真人丘处机,是他那些理论的通俗版本,所以里面有修炼内容顺理成章。现在已经肯定不是他写的。丘处机有过一本《长春真人西游记》,在《道藏》里面,讲的是他带十八个弟子去见成吉思汗。《元史·丘处机传》记他“拳拳以止杀为劝”,“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结果就是元朝打进南宋以后少杀了一些人。从道教来讲,这是一个功德。当时的道教现在都毁了,但全真教还在,就是北京的白云观。现在已经完全搞清楚了,《西游记》作者不是他,只是有这么一个传说,要托到一个有名的人身上。
那么《西游记》作者是不是吴承恩呢?这是鲁迅确定的,胡适采用的。在我看来,丘长春是可以否定的,但确定为吴承恩,证据还不够坚强。吴承恩是写过一部《西游记》,但那部书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游记》呢,不知道。根据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这本书被归为舆地类,那就是一本游记之类的书,当然也可能编书目的人搞错了。吴承恩还写过一本《禹鼎志》,也跟神怪有关系。是否这也是证据呢?你要这样说也没办法否定,但要觉得肯定呢,还不是铁板钉钉。其实《西游记》作者即使考证不出也没有关系,问题在于小说写什么,还有写作的时代。《西游记》写作时代大概在明代中叶,现存最早的世德堂本是万历二十年。万历十年就是张居正逝世,利玛窦入华,也就是吴承恩逝世的那一年。万历二十年就是满清力量蠢蠢欲动的时候,努尔哈赤活动的时候,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么是不是根据古代的读法肯定《西游记》就是传道书呢?我觉得也不见得,不一定古代的读法就好,他们也有先入之见。顺便讲一下,在我看来,在三本书中,《西游证道书》比较浅,《西游真诠》比较完整,《西游原旨》比较深。《西游原旨》作者刘一明是道家人物,他的《道书十二种》中,把《西游原旨》的纲领放进去了。从《西游记》的成书过程来看,我觉得是民众的“息”把它鼓励出来的。京剧像梅兰芳就是有好的听众每天在盯着你,那些人在支持你、鼓励你、欣赏你,你有一点变化,马上有人看出来,马上有人叫好,你不得不创新。梅兰芳当时有一个大的班子,吸收这些息再加以创造才推出来的,没有息推不出来的。写成《西游记》的作者是不是懂佛道呢?我觉得是懂的。他里面的象差不多都是对的。但它是不是就是传道书呢?传道书很多,《参同契》、《悟真篇》这些道家的书很多,为什么要写一部小说呢。我觉得它也是游戏笔墨。你要他一定认真,他不一定认真,但就是这样花过工夫,里面的象是对的。佛道内容和小说,似乎可以引用买椟还珠的比喻。珠可以是宝贝,椟也可以是宝贝。如果现在能找到先秦的一个椟,这就是文物啊。小说的佛道内容是椟还是珠呢?都可以,两边都有珍贵的地方。《西游证道书》等已经戴上有色眼镜了,强人就我,强《西游记》就传道书。不要传道,这里面的内容天然就是好东西,不用解释成传道才是好东西。这些年有点回潮,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人宣称破译了《西游记》,都是练功心法之类。这类书我看到过两种,评价不高。清代的人真是相信这个,一生沉浸在里面,才有《西游证道书》、《西游真筌》、《西游原旨》这些书。这些书无论如何自成一说,搭出来的东西是有价值的。
我的结论是《西游记》最后编订者是懂佛家和道家的。是不是有意传道呢?不见得,不知道。里面的佛道内容是不是好呢?我觉得是好的。照这样的方法是不是还能修一个孙悟空出来呢?也是不知道。了解这些内容是不是好呢?也是好的。对这些内容要进得去出得来,要理解这里的象。这样读一本书,才是一本活的书。
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第一回的回目很好。“灵根育孕”是什么?就是生命起源。“心性修持”,古今多少流派都在研究。心和性混言是一,如果深入分析的话,心和性还有不同。两句联合起来看,就是心性修持不是空的,它修行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在生命的起源上。《悟真篇》:“鼎内如无真种子,犹将水火煮空铛。”修持落实在生命起源上,要从自己身上找出生命的起源。这是中国人花功夫的,永远永远活着就要找,也很难找到的东西。《西游记》总体思想是宋以后的思想,就是陈抟以后三教合一的新儒家、新道家、新佛家。《西游记》的根本思想是走三教合一路线,它的所有思想都没有超过这个。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
“造化”,道家概念,《庄子·大宗师》:“伟哉造化。”“会元”,《五灯会元》,中国式佛教。《西游记》还有一个名字“西游释厄传”,好比《红楼梦》还有个名字《石头记》。《西游记》的版本发展史上,有一个明朱鼎臣节本就叫“西游释厄传”。“释厄”,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版《西游记》有个注我觉得讲得不好。它说“释”指唐僧,“厄”指灾难,“释厄传”是说有一个和尚经历了这些灾难。我觉得“释”应该是解释,“厄”应该是“灾难”,“释厄”就是解决掉、释放掉、解脱掉生命中的厄难。“释厄”也就是“诺斯替”讲的“一切坏的东西,即人力图躲避的不适,如身体上的疼痛、疾病、痛苦、厄运等一切有害之物,尤其是指情感上的不安——恐惧、忧虑、疑惑、悲伤”(张新璋《“诺斯”与拯救》自序)。《西游记》是一部要解决掉、释放掉、解脱掉这些厄的传,“释”是个动词。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而万物否矣。 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
“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是《皇极经世》的观念,《西游记》用的是《皇极经世》的宇宙观。道家有一部书叫《天仙金丹心法》,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放眼三千界,收心十二时。” 现代把hour翻译成“小时”,相对于古代的“时”。小时,就是二分之一时。十二时,就是二十四小时。“十二万九千六百岁”就是这张图。从这里开始有人,到这儿人类灭绝,它算了一个大命。《皇极经世》是宋代人邵雍(邵康节)写的,和二程、司马光同时代。《宋史·邵雍传》记“司马光兄视雍”,司马光最佩服他,把他看成哥哥。《皇极经世》写了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资治通鉴》截取了其中的一段。《资治通鉴》当然是史学名著,然而《皇极经世》另外有哲学境界,邵康节的思想是从《周易》来的。《西游记》用的是《皇极经世》的宇宙观,它在观念上没有创造性,是抄来的。
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
这首诗就是邵雍的《冬至吟》,见《伊川击壤集》卷十八。“天心”思想出于《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这首诗朱熹非常喜欢,后来也写了类似的一首:“忽然半夜一声雷,万户千门次第开。若识无心含有象,许君亲见伏羲来。”(《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答袁机仲论<启蒙>》)因为朱熹肯定了他,以后皇家的意识形态中,就有邵康节的东西保留下来。年的“一阳初动处”,那就是冬至。要知道明年的信息,在冬至前后敏感的人感觉得到的。走到前边是十一月,再走到前边是十月,秦始皇是建亥,最最着急了。建亥再往前一点,就是今年了。《诗经·七月》所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农民就是这样的,明年的东西早早打算。要走到前面去,要早做预备,再往前没有了,再往前就是今年了。
然后有了天,“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子、丑、寅。这是中国古代自然演化的创世论,而基督教有另外的创世论,这样构成了不同的信念系统。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
这是当时的世界观念,也就是《西游记》作者心目中的世界图谱。《西游记》作者描写孙悟空活动时,心里想的是这幅图。有一点很奇怪,在佛经的四大部洲是“东胜身洲”,《西游记》写成了“东胜神洲”。可能觉得“神”比“身”好看一点,也可能受到了“赤县神州”的影响。总之有点不知不觉,有点暗示,有点贴近。施莱尔马赫讲,翻译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对得起作者,一条路是对得起读者。用现在话来讲,就是一种是直译,一种是意译。实际上完全的直译是没有的,完全的意译也是没有的。直译不可无,意译呢,原来的东西就一点点变化掉了,这就是格义。像“东胜身洲”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东胜神洲”了。说不定也不是故意改的,或许是笔误,这样写顺啊,这样写舒服啊,于是就错过去了。“北俱芦洲”,一般也写成“北俱卢洲”。
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
“傲来”,中国的思想,《庄子·大宗师》所谓“乎其未可制也”。中国的思想,好也好在这里,问题也在这里。人人可以成佛,人人可以成尧舜,一个人有无限的发展前景。西方则重视谦卑,一切都归于上帝。从西方来讲呢,就是东方的人太傲了,自己修炼,不要上帝。对西方人来说,你不通过十字架的中介,不通过耶稣基督,你不可能跟上帝沟通。后来一点点引申出去,层层代表,还必须通过教会的中介。后来“抗议宗”(Protestant)反掉了,但还是必须通过耶稣基督的中介。我觉得贵族气是一样好东西,可惜我们没有,都是有钱什么的。其实“贵”是心理的贵,自尊自重。我看到这样的人很少,但看到这样的人是可以安心的。我不需要这个东西,这些事我做了就难过,这种贵气就是“傲来”。谦卑和骄傲,我觉得是可以相通的。谦卑中含有骄傲,骄傲中含有谦卑。《易经》只有一个卦是六爻皆吉,那就是谦卦。卦象山在地中,好比山在吐鲁番盆地中,我比你盆地低,但我是一座山。“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我是非常非常低了,但是你超不过呀。“劳谦,君子有终”。做最低下最苦最累的事情,所谓劳工神圣。《五灯会元》卷九记无著文喜禅师去做伙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记薇依深入到工厂里做苦工,身体都搞坏了。薇依有个思想我觉得很好。她说劳动无论如何是苦的,不管你怎么说,劳动总是苦的。除非你给他一个希望,给他一个光明。那么我发大乘菩萨心,我自己要到这个地方去,做最苦的我最幸福,否则你怎么可能摆脱受辱的感觉。人和自然界有一个对立,劳动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快乐的事情。除非意念上给你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催眠。
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
《红楼梦》补天之石也是三万六千五百块,后来多了一块。这块摆不平的石头就是宝玉,后来就进了《红楼梦》,衍出故事。《西游记》也是一块石头摆不平,所以有了大闹天宫、西天取经种种历程。
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这里面有个灵。后来见风就大,化作一个石猴,这就是“息”。这里“灵”,就是风,就是息。《旧约·创世记》1,2:“神的灵在运行”,7,15:“凡有气息的”,《出埃及记》10,13:“东风把蝗虫刮来了。”这里“灵”、“气息”、“风”都是一个字,在古希伯来文可转写成ruch ,在古希腊文可转写成pneuma 。《约翰福音》3,8:“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那里来,往那里去。凡从圣灵生的,也是一样。”石头和生命的关系,也就是非生物和生物的关系,在中国可参考“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传说。《佛祖统纪》卷三十六晋安帝元光二年记道生:“束身还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经》,至阐提处说有佛性,群石皆为点头。”然后就是孙悟空的早年生活。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
三五百年过去了,这是孙悟空的童年。
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
这个老猿因为年龄大点,看得多了。三五百年是所谓大年,如果相应的是小年的话,人生是有这段时间的。所谓童年和少年,小小少年小小烦恼,包括青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很幸福的。我自己也有这样一段时间,真是糊里糊涂,不知道的,很高兴。“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太慢”,其实都不知道日子在过。那时候我做过工人,拿过十八元的,然后从十八元一直长到三十六元。拿了这个十八元往家里一交,然后什么也不管,天天跟同伴在一起打牌啊,下棋啊,天天这样混日子。玩下来也读书,跑到图书馆的落地长窗那边读。心里非常好奇,每本书都好像封闭了一个世界。这本书会讲什么,那本书会讲什么,就这样一本本排队看过去,也不知道有什么读书方法。书不太多,大致也看得完,也没想过将来要派什么用场。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也包括“文化大革命”刚结束的一段时间。文化大革命的情形其实不太好,家里很清苦,但小孩子没什么忧虑,忧虑是大人的。他们操持着家,自己根本不要管,天天很晚回去。就是这样过日子,不像现在的小孩都被大人逼着要担心考试。我想这大概相当于孙悟空在花果山的那段时间,真是好。我自己到二十七、八岁时亲人接连死亡,就猛然觉得有压力了。我上次讲的“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你的无忧无虑来自一股潜在的“息”。我觉得对身边的亲人要珍惜,他们潜在的“息”在支撑你,你不知道的。真的这个“息”没有了,不对了,天塌下来了。原先以为家里人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死,以为永远是这样,其实永远不是这样,是你没有看出来。这一个觉醒以后,念的书就两样了,这就是所谓“道心开发也”,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忧”(Sorge)。人是会自我麻醉的,过一段时间有个地方会亮一亮,亮一亮过后又会熄灭。那时候可读的书很少,《鲁迅全集》啊,《毛泽东选集》啊,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啊,读得津津有味。《西游记》也是那时候读的。“文化大革命”中真正严格禁书的只有一段时间,后期稍微有点开放,《西游记》还是可以看的。“道心开发”以后会醒过一些来,一般人就忽略过去了,有些人就开始两样了。当然,两样以后回去还是平凡人,但那是另外一回事。“道心开发”的时候人人都会有,可以自己核对一下在哪个地方。条件越是好,这段时间越是长,反应过来越是慢。但是没有这段混混沌沌的日子呢,也不好。一开始就醒的或者是再来人,或者是有毛病的。
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
五虫就是古代对动物的分类。人类是裸虫,兽类叫毛虫,禽类叫羽虫,鱼类叫鳞虫,虫类叫介虫。《大戴礼记》和《月令》当中讲,“鳞虫三百六十,龙为之长”。鳞虫里边最厉害的是龙。“羽虫三百六十,凤为之长”,鸟类里边是凤凰最厉害。“毛虫三百六十,麟为之长”,麟是麒麟。“介虫三百六十,龟为之长”,乌龟年龄长,你飞个十年,我爬个一千年,我还活着,生命力绵密漫长。“裸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人的标准就是圣人。古希腊关于人有两个定义,一个据说来自柏拉图:“人者,两足而无羽毛之动物也。” (《名哲言行录》第六卷第二章,参考《管锥编》第三册,1162-1163页)“裸虫三百六十”可以对应这一种定义。另一个来自亚里斯多德:“人是理性(logos)的动物”,或“人是言语(logos)的动物”(《论动物部分》641b8,参考《管锥编》第二册,408-409 页),“圣人”可以对应这一种定义。当然,这只是初步的一说,深入研究还可以有变化。
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
人里边只有三种人最厉害,一个是佛,一个是仙,因为《西游记》是神话小说,圣人他觉得不够一点,加了一个“神”,“神圣”。《西游记》用神圣,其实也是古语,《古文尚书·大禹谟》:“乃圣乃神,乃武乃文。”《淮南子·人间训》:“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非神圣人,莫之能分。”圣相关世间法,神相关出世间法;圣重视其可知可感,神重视其不可知不可感。孟子《尽心下》:“大而化之之谓圣,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佛与仙与神圣,实际上就是三教,三教里做到极顶了。
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
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一定要找到此三者。去问他一下,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找不到,一生不罢休,这样才有《西游记》的故事。无论如何要遇见这个最高最高的人,见过一面,然后这一生就不枉费。否则再好再好,世间法就把你限制住了。《管锥编·列子》引用希腊人的话以得生上国为福,也可以理解为提高遇见此三者的概率。这是关键性的一句话,“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致使齐天大圣成。”下面这首诗也很好: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把这个源流说破了,所有矛盾的东西就和谐了。孙悟空又到了南瞻部洲,“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罗马书》(7 ,15)里有句话,说:“因为我所作的,我自己不明白。我所愿意的,我并不作。我所恨恶的,我倒去作。”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这就是《西游记》的“好了歌”。再过一百年还是如此,永远永远如此。这就是人类社会,永远不会醒,也不用醒。四十年代的很多书不能读了,《围城》还能读,为什么呢?因为“围城”现象在我们高校里,在研究机关里重复发生。其实你到国外去也一样,这是人,所谓“无毛二足动物的基本根性”。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这是樵夫想象的理想社会,所谓“帝力于我何有哉”。好比陶渊明有《桃花源记》,刘禹锡有《陋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孔子曰:何陋之有?”这个调素琴,阅金经呢,不知道是佛教还是道教,但是谈笑有鸿儒,还是以儒家为主。刘禹锡是会昌法难那一年去世的,与上次讲的文喜禅师是同时代人。《黄庭》是道家的经,我当年倒是听潘先生讲过,有十多万字的记录,稿子后来大概是散佚了,但这个工夫花过了。“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这是读书的象。那么你是神仙吗?不是神仙,是神仙教我的。“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不行,“父母在,不远游”。“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这就是儒家,纪晓岚所谓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用儒家垫了一个底,然后讲佛道的东西。“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这就是心。“灵台方寸山”是心的象,“斜月三星洞”是心的字,斜月是斜勾,三星是三点。灵台这个词,《诗经·大雅·灵台》用过,《庄子·庚桑楚》也用过:“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鲁迅《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也是这个灵台。方寸就是心,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引俗语:“但存方寸地,留于子孙耕。”所以你要找的那个古洞仙山,实在找不到,往心里去找。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这里有一个叫须菩提的祖师,也就是一个佛道相兼的人,这个人是孙悟空的老师。须菩提是佛教十大弟子之一,解空第一,《金刚经》就是释迦牟尼和须菩提的对话。祖师,祖师禅,来自禅宗。须菩提祖师,道家的人。
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这个樵夫好,在我身边我也不去。你去是你,我不去是我。我赞成他,不要去。去了就要兜“大闹天宫”等等圈子了。不去,就这样。斫斫柴,养养老母,有什么不好呢?这个就是道家的人所不肯的,要否定这个人。这个人我不否定,因为他已经安了,就这样,挺好的。这也是另外的解脱的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这首诗很好,放在以后讲。
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什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就是这张图,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北边是山,他去不成。北俱卢洲就是佛教里讲的,生活非常好,但是没有佛法,没有高的关于生命的理论,所谓八无暇之一。他心目中就是走这个圈子。
祖师问:“你姓什么?”“我一生无性”。
这个极深极深,问的是姓,答的是性。“一生无性”是故意曲解,听错了。听错了好啊,我觉得很有趣。当年讲《坛经》的时候,我觉得还不够好,但里面的错字个个有意思,无意中的错字构成了一个非常妙的理论。“水在水中是什么形状”,它本来不能过去的。无生命里面本来不会产生生命的,你就是想搭一个生命还是搭不出来,但不知道怎样错了一下,不知道怎样一来,“水在水中是什么”,出来一个生命,无机界里出来一个有机界。然后宇宙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有了生命,两样了。组成物的化学元素和组成人的化学元素没有根本的区别,怎么会有人呢?这个地方到现在还研究不出。“你姓什么呢?”“我一生无性”。这个“性”就是心性修持的性,就是子贡讲孔子“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的性。“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什么?”不是这个“性”?就是这个“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孙悟空在这里把性说成没脾气,这个后来大闹天宫的主儿这样讲,真是笑话奇谈。他直播自己,当然要说得好一点,要不怎么推销呢?然而,没脾气是宋明理学所谓气质之性,还有一个是义理之性,可通于明心见性的性。须菩提问姓,孙悟空错到“性”上去了。其实要明白的这个性,就是“不生不灭三三行”,跟脾气不脾气没什么关系。但脾气还是要的,就是从这个脾气里面找进去。斗战胜佛,斗战胜是他的修炼方法,从斗战胜走进佛里面去。关键要找到后面去,有脾气没脾气都不要紧,都是一条路。还有其他路,比方念佛什么的,要找进去,所以“心性修持大道生”。
《西游记》里面破绽很多,不是完完全全的学术著作。比方说第八回,“曹溪路险,暨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沓”。“暨岭云深”,这是如来佛祖。“曹溪路险”,就是六祖慧能。在历史上慧能要在玄奘之后,玄奘差不多是五祖的时候。这样就把后来的事情挪到前面来了,所谓时代错乱,被抓住就是硬伤。其实无所谓,它本来就是后面的东西。还有在七十一回,大概有一个妖怪孙悟空对付不了,去上面搬救兵,出来了一个紫阳真人张伯端。张伯端是宋代的道家人物,跟苏轼的年代差不多。这个也是后来的人,孙悟空取经时是碰不到的。施德堂本紫阳真人张伯端是时代错乱,清初《西游证道书》注意到了,改成了张道陵天师。张道陵天师是汉末魏晋人,就没有错误了。其实不用改,好的大书有点错无所谓,就看你这个是不是传世之作,如果是传世之作,有些缺点不要紧的。而且有缺点就说不平了,你要想一个办法去研究,像费马大定理一样,研究出来的东西作者自己都没想到过。实际上《西游记》总体上用了两个思想,其他的都是铺垫。一个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邵康节的思想。还有一个用的是张伯端《悟真篇》的思想。张伯端在《西游记》里面是不重要的小仙,但在道家学术史上很重要。
结论是《西游记》这本书有佛道的内容,但是不是传道的呢,不一定,它本身就是这样。这些佛道的内容是不是有意思呢?有意思的。而且它的象跟中国古代小说的象是相通的,至少跟《红楼梦》是相通的,在源头上完全相通,就是“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你要说破这个源流,《西游记》、《红楼梦》就是通的,都研究到了无生命和有生命之间。这本书要是细密的解,每个象都能解,但其实用不着。《西游记》是本有来源的书,《大唐三藏取经评话》什么的,积累了多少多少息。《红楼梦》也有息的积累,但可以取鉴的地方很少,所以完完全全是个人的创作。《西游记》是有一个人整理的,这个整理者同时也是作者,所以这本书是完整的。《红楼梦》一个人力量不够,所以只写了八十回,气不够,断掉了。然而断掉了又是好东西,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八十回断掉是一个“劫”,因为像这样的大著作,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好的东西都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自然而然会有个东西给你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