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急见刊

“西游戏”与《西游记》的传播

王 平  2008-08-07

【内容提要】 “西游戏”是指以唐僧取经故事为题材的戏剧,从南宋到明中叶百回本《西游记》成书之前,各种戏文、院本、杂剧、传奇的“西游戏”历代不绝,但其中的人物、情节有着较大差异,西游取经故事尚未定型。明中叶百回本小说《西游记》刊行之后,大量“西游戏”便几乎全部依照小说进行编演。这些“西游戏”很难表现、传达出小说所具有的哲理内涵。

【关键词】 西游戏《西游记》传播

长篇章回小说《西游记》在“唐僧取经故事”历代传播积累的基础上完成,在这一过程中,“西游戏”占据着重要位置。长篇小说《西游记》问世之后,根据小说改编而成的“西游戏”,对《西游记》的广泛传播更发挥着重要作用。比较小说成书之前与小说成书之后的“西游戏”,可以发现小说《西游记》刊行之前,取经故事尚处于变化之中。而在其刊行之后,取经故事便被定型化,几乎所有的“西游戏”都是根据小说改编而成。与此同时,这些“西游戏”又都未能表现出小说本身所具有的哲理内涵。

现知最早的“西游戏”当为宋代的戏文《陈光蕊江流和尚》①和金代的院本《唐三藏》②。虽然两剧剧本已佚,但从剧名不难看出,两剧都以唐僧为主人公,前者重点写其出身,后者或许已涉及取经内容。除此而外,尚有与孙悟空形象有一定关系的武打短剧《水母砌》③以及写二郎神的《二郎神杂剧》④。但这些“西游戏”与大约同时出现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⑤相比,内容要简单得多。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乃因宋金时期的戏剧样式尚处于雏形阶段,尚不具备表现复杂内容的方式和手段。元代是戏剧形式迅速成熟和发展的时期,“西游戏”也出现了繁盛的局面。

元钟嗣成《录鬼簿》共著录元代“西游戏”五种,分别是:《镇水母》(高文秀撰),《刘泉进瓜》(杨显之撰),《劈华岳》(李好古撰),《眼睛记》、《西天取经》(吴昌龄撰)。⑥这五种戏的剧本今皆不存,赵景深先生在其所辑《元人杂剧钩沉》中收录了吴昌龄《西天取经》的两套曲文⑦。第一套主要写众官员送唐僧启程,重点突出表现了尉迟恭勤王救驾之事,所以主唱者为尉迟恭。而在长篇小说《西游记》⑧中,乃唐太宗率众官员亲自为唐僧送行。第二套写唐僧途经西夏回回国之事,主唱者乃是由净扮演的老回回,他与小回回插科打诨,更像是一出闹剧。老回回见到唐僧后说:“师傅你自出国到西天的路程有十万八千余里。过了俺国,此去便是河湾东敖、西敖、小西洋、大西洋,往前就是哈密城、狗西番乌斯藏、车迟国、暹罗国、天主国、天竺国、伽毘卢国、舍卫国,那国内有一道横河,其长无许,其阔有八百余里。有一桥,名曰铁线桥;若过得此桥,便是释迦谈经之所,叫做伽耶城,歧折峪。往前就是五印度雷音寺了。”这里所说取经路程,除了车迟国、天竺国两处见于小说《西游记》外,其余全不见于小说。由此可以推知,吴昌龄的《西天取经》杂剧与小说《西游记》的内容相去较远。

另外四种杂剧,《镇水母》题目正名为“木叉行者降妖怪,泗州大圣降水母”,大概与孙悟空的出身有某些关联。《劈华岳》全名《巨灵神劈华岳》,或许与二郎神的传说有关。《眼睛记》全名《哪吒太子眼睛记》,显然是写哪吒的故事。只有《刘泉进瓜》写唐太宗入冥事,与小说《西游记》的联系较为密切。另曹楝亭本《录鬼簿》及《今乐考证》、《曲录》尚著录《鬼子母揭钵记》⑨,剧本也已不存,其所写故事为后来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所采用。

明无名氏(一说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著录元代“西游戏”两种,分别是:《蟠桃会》(钟嗣成撰),《渰水母》(须子寿撰)⑩。两剧剧本今皆不存,仅能从题目推知一二。《蟠桃会》全名《宴瑶池王母蟠桃会》,其中或许有孙悟空偷吃蟠桃之事。《渰水母》全名《泗州大圣渰水母》,疑与孙悟空的出身有关。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著录元无名氏所撰“西游戏”两种,分别是:《猿听经》、《锁魔镜》○11。值得庆幸的是,这两种剧本保留到了今天。前者有明脉望馆藏校《古名家杂剧》本和《元明杂剧》本,正名为“龙济山野猿听经”,剧中野猿“曾在瑶池内偷饮了琼浆”,“曾在天宫内闹了蟠桃”。他化身为书生袁逊,在龙济山听修公讲经谈禅,求仙悟道,除却了轮回六道。○12这些情节与小说第一回孙悟空的身世有关。后者有明脉望馆校藏《续古今名家杂剧》本和《孤本元明杂剧》本,题目作“三太子大闹黑风山”,正名作“二郎神醉射锁魔镜”,所写不仅有二郎神的故事,还有哪吒、牛魔王以及黑风山黑风洞。○13这些人物或地点虽与小说有关,但情节又与小说有很大差距。从上举十种元代“西游戏”的大体内容不难看出,此时关于取经故事的传说尚十分零乱,许多内容不见于百回本小说《西游记》。

《录鬼簿续编》还著录了元明间戏剧家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今存“明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本○14,因其在“取经故事”的传播中占有重要地位,对小说《西游记》的成书具有重要影响,故应作一细致分析。全剧共六卷二十四折,目如下:

第一卷之官逢盗逼母弃儿江流认亲擒贼雪仇

第二卷诏饯西行村姑演说木叉售马华光署保

第三卷神佛降孙收孙演咒行者除妖鬼母皈依

第四卷妖猪幻惑海棠传耗导女还裴细犬禽猪

第五卷女王逼配迷路问仙铁扇凶威水部灭火

第六卷贫婆心印参佛取经送归东土三藏朝元

第一卷四折讲述唐僧出身事,这一故事在宋元时期较为流行,前面所说宋代戏文《陈光蕊江流和尚》和金院本《唐三藏》便都讲述了这一故事。今存《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第一节题原缺,其内容不得而知,但后文说到唐僧前世曾两次取经,并未提起其出身事。现存较早的明代世德堂本《西游记》虽然对此没有完整的叙述,但在许多地方仍保留了简略介绍。清代的《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各本,都补上了这一故事。可以证明小说中的这一部分内容主要受到上述几种“西游戏”尤其是这本《西游记》杂剧第一卷的影响而写成。第二卷四折演述唐僧启程情形,内容与以往戏剧相似而与后来的小说所写迥异。第五折“诏饯西行”似据元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改写而成,但两者表现的重点有所不同。与赵景深先生所辑录的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两套曲文相比较,吴剧第一套[仙吕]由尉迟恭主唱,杨剧的主唱也是尉迟恭。吴剧第一支曲[点绛唇]开头便唱“一来为帝王亲差”,说明尉迟恭是奉唐太宗之命为唐僧送行。在[油葫芦]一曲中又唱道:“十八处都将年号改,某扶立起这唐世界。师傅道俺杀生害命也罪何该,想当日尉迟恭怎想到今日持斋戒!”抒发了尉迟恭的感慨,后面几支曲便主要写其勤王救驾之事。杨剧“诏饯西行”的题目已说明是奉诏送行,同样在[油葫芦]一曲中尉迟恭唱道:“想俺那兴唐出战时,一日价几处止,到如今老来憔悴鬓如丝,却将那定国安邦志,改做了养性修身事。往常时领大军,今日个拜国师,英雄将生扭的称居士,怎禁那天子自拜辞。”也表明了尉迟恭的内心,但关于勤王救驾之事却没有了。

第六折“村姑演说”似也从吴剧而来,吴剧第一套曲文开头交代:“杂随意扮众男女乡民;丑扮王留儿……旦扮胖姑儿,穿衫背心系汗巾;同从上场门上。”这说明“胖姑儿”是众多乡民中比较突出的一个,但可惜有关她的唱词未能保留下来。杨剧此折通过“胖姑儿”的独特视角写唐僧与众送行官员的形象,风趣幽默。尤其是写唐僧的一段更令人忍俊不住:“则见那官人们簇拥着一个大擂槌,那擂槌上大生有眼共眉,我则道瓠子头葫芦蒂。这个人也忒煞跷蹊,恰便似不敢道的东西,枉被那旁人笑耻。”再如写众文官:“一个个手执着白木植,身穿着紫褡背,白石头黄铜片去腰间系,一双脚似踹在黑甕里。”这种表现形式与著名的元代散曲《高祖还乡》异曲同工,但却与小说的描写相去甚远。“木叉售马”、“华光署保”两出也不见于小说,但保留了较古传说的痕迹。

第三卷第九折“神佛降孙”和第十出“收孙演咒”写孙悟空被降伏事。孙悟空已经由《取经诗话》中的“白衣秀才”猴行者变为了“孙行者”。他说:“一自开天辟地,两仪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费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六合乾坤混扰,七冥北斗难分,八方世界有谁尊,九天难捕我十万总魔君。”说明他与天地同生,并曾搅乱三界。他还娶了金鼎国女子为妻,盗了太上老君的金丹,在九转炉中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又偷了王母仙桃百颗,仙衣一套,被李天王追拿。这些内容显然比《取经诗话》大大丰富了,有些与小说相一致,如盗金丹、偷仙桃,有些小说中则没有,如娶妻、盗仙衣。他还说:“小圣弟兄姊妹五人,大姊骊山老母,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齐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这一家庭组成人员与小说中所写完全不同。小说中孙悟空乃是仙石所化,他“广交贤友”,会了牛魔王等七个弟兄,又自封为“齐天大圣”,众结拜弟兄分别为“平天大圣”、“覆海大圣”、“混天大圣”、“移山大圣”、“通风大圣”、“驱神大圣”。剧中李天王奉玉帝之命点八百万天兵,领数千员神将到花果山捉拿孙悟空,其子哪吒与悟空相斗,又命眉山七圣共同搜山,最后由观音菩萨出面,将悟空压在了花果山下,等候保护唐僧西天取经。这些情节虽与小说不完全一致,但可以推知,正是杂剧中的这些或详或略的描写为小说的创作打开了思路。

第三卷第十一折“行者除妖”写收伏沙僧事,剧中沙僧自称是“玉皇殿前卷帘大将军,带酒思凡,罚在此河,推沙受罪”。他“血人为饮肝人食”,先后九次吃掉“九世为僧”的西天取经僧人,但孙行者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收伏。小说中的情节则要丰富得多,沙僧也曾被玉皇大帝亲口封为卷帘将,只不过是因为“失手打破玉玻璃”而被贬在流沙河上。他神通广大,尤擅水战,孙悟空、猪八戒与他斗了数个回合也难分胜负,最后只好去求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派了木叉行者才将他收伏。第十二折“鬼母皈依”,曹楝亭本《录鬼簿》著录有元吴昌龄的《鬼子母揭钵记》杂剧,但剧本已佚。此出是否据吴剧改编,不得而知。剧中写唐僧、行者、沙僧等正行走之间,忽然听见有小孩啼哭之声,唐僧命行者背他到前面人家。行者知其为妖怪,一刀将其砍下山涧,那妖怪却早已将唐僧捉走。行者和沙僧只好去见观音菩萨,又去见世尊。原来这孩子的母亲名鬼子母,世尊命揭帝用钵盂把小孩盖将来。鬼子母前来救他,但揭不开钵盖,最后被哪吒捉住。唐僧则被世尊救出。这一出内容在小说中演变成红孩儿的故事,红孩儿乃牛魔王与铁扇公主之子,于是鬼子母揭钵之事便被删掉了。

第四卷四折专写收伏猪八戒之事,猪八戒称“自离天门到下方”,“乃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他“盗了金铃”、“顿开金锁”,“潜藏在黑风洞里”。听说裴公的女儿海棠想与未婚夫朱郎相见,便趁机化做朱郎去赴约会,将海棠掠到了洞中。孙行者偶然发现了猪妖在洞外饮酒,调戏海棠,便搬起一块大石扔了过去。猪妖惊骇而走,海棠则以手帕为信请行者转交裴公。裴公见信后十分悲痛,请行者去救海棠。行者毫不迟疑地去洞中将海棠带回,从海棠处得知,猪妖最怕二郎细犬。行者前去降伏猪妖,不分胜负,只好请观音菩萨出面,差二郎神带着细犬打败了猪妖。唐僧向二郎求情,饶恕了猪妖,让他一起去西天取经。不难看出,这些情节与小说中的相关内容有着较大差异。小说中的描写更为生动有趣,对猪八戒性格的刻画更富有人情味,而且更符合小说的总体布局。

第五卷第十七折“女王逼配”写女儿国之事,女儿国国王寂寞凄凉,听说唐僧取经路过此地,便要留他做丈夫,被悟空设计解脱。小说则在此基础上紧接着写琵琶洞中的女妖蝎子精,进一步深化了这一题旨。从第十八折至第二十折演述过火焰山事:铁扇公主乃风部下祖师,为带酒与王母相争,反却天宫,在铁鎈山居住,和骊山老母是姊妹,但没有丈夫。孙行者去铁扇公主处借扇,因出口不逊,被铁扇公主一扇子扇得“滴溜溜半空中”,只好求救于观音。观音于是委派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等将火扑灭。这与小说“三借芭蕉扇”相比,不仅情节要简略得多,前后缺少联系,更重要的是未能显示出孙悟空的本领和弱点。

第六卷四折演述取经结局: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一一圆寂,只有唐僧一人回到中原,这与小说所写差别更大。小说写师徒四人因没给阿傩、伽叶送上“人事”,结果取到的是“无字经”。幸亏燃灯古佛提醒,他们又重新向如来佛要真经。如来佛却说“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又说“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这其中都有着深刻寓意。小说最后写唐僧师徒一行历经八十一难,将佛经送回东土,然后分别受如来佛之封,修成正果,使全书前后紧密相连,成为一部完整的取经故事,而其寓意也由此更显深刻。

学者们根据《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送”字韵“梦”字条○15和朝鲜古代教科书《老乞大·朴通事谚解》(边暹等编辑)○16,证明明初永乐年间之前,曾有一部比较完整的《西游记平话》。将这两种材料与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及长篇小说《西游记》相比,可以发现这样几个问题。《永乐大典》仅保存“魏征梦斩泾河龙”一节,此事不见于《西游记杂剧》却见于小说《西游记》。《朴通事谚解》保存的情节较多,其中既有与《西游记杂剧》相同者,也有不同者。如关于孙行者的经历,二者有多处极其相近:都曾偷过王母娘娘的蟠桃和太上老君的金丹,这与小说中所写相一致。都曾偷王母仙衣一套要作庆仙衣会,这一情节为小说中所无。都曾被李天王追拿,这又与小说相一致。但同是关于孙行者,又有许多不同:如《杂剧》中的孙行者自称“通天大圣”,《谚解》中却号“齐天大圣”,与小说一致;《杂剧》中孙行者住的是花果山紫云罗洞,《谚解》中却是花果山水帘洞,与小说一致;《杂剧》中李天王命哪吒捉拿孙行者,《谚解》中却是李天王举二郎神捉拿孙行者,与小说一致;《杂剧》中诸神将未能降伏孙行者,观音菩萨最后将其压在了花果山下,《谚解》中孙行者被执当死,观音上请于玉帝,免其一死并将其于花果山石缝内纳身,与小说皆不同。

再如取经路上所遇到的磨难,《杂剧》主要演述了“女儿国”和“火焰山”两事;《谚解》则详细地讲述了“车迟国”斗法事。关于取经的结局,《杂剧》中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三人都各自圆寂而去,只有唐僧一人返回东土。《谚解》中却是唐僧证果“栴檀佛如来”,孙行者证果“大力王菩萨”,朱八戒证果“香华会上浄坛使者”。通过以上比较不难看出,当时取经故事虽未完全统一,但与宋元时期相比,已经渐趋一致。另外也可发现,《谚解》比《杂剧》更接近于长篇小说《西游记》。明代还有一剧值得一提,这就是无名氏的《二郎神锁齐天大圣》杂剧。该剧收在明赵琦美辑《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中○17,其写作时间应在明万历之前。此剧中花果山上有兄弟三人,大哥是“通天大圣”,老二是“齐天大圣”,兄弟是“耍耍三郎”。另有姐姐“龟山水母”和妹子“铁色猕猴”。姐姐“龟山水母”“因水渰了泗州,损害生灵,被释迦如来擒拿住,锁在碧油潭中,不能翻身”。大哥“通天大圣”是玉皇殿下小神仙,因为扳折了苍龙角,被罚在深山数百年。弟弟“耍耍三郎”自称是“孙行者”。老二“齐天大圣”听说太上老君炼九转金丹,食之者能延年益寿,便偷了仙丹数颗,又盗了仙酒数十瓶,在花果山水帘洞中大排宴会,庆赏金丹御酒。这些情节既不同于以往戏剧,也不同于后之小说。这说明直到明万历百回本《西游记》刊刻之前,有关取经的故事仍未完全定型。

百回本小说《西游记》刊行之后,“西游戏”便基本上依照小说的情节进行编演了,而且这种趋势愈到后来愈加明显。明代后期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具品》著录了明代陈龙光的传奇《西游》并评论道:“将一部《西游记》,板煞填谱,不能无其所有,简其所繁,只由才思庸浅故也。”○18所谓“板煞填谱”,所谓“不能无其所有,简其所繁”,正好说明了陈龙光的这部《西游》传奇基本上忠实于百回本的小说原著,未能有多少突破。

《寥天一斋曲谱》收有三种清中叶抄本“西游戏”:《撇子》和《认子》皆演唐僧出身事,《猴变》演孙悟空闹天宫事○19。这几种“西游戏”编写于清中叶之前,虽由小说改编而来,但编者仍作了程度不等的改动。至清中叶之后,“西游戏”就几乎全部照搬小说情节了。郑振铎先生专力搜集《西游记》戏曲,其《西谛书目》○20著录清代《西游记杂剧》五种五卷:《通天河》一卷,《盘丝洞》一卷,《车迟国》一卷,《无底洞》一卷,《西天竺》一卷;又有《无底洞传奇》一卷。这些剧目与小说《西游记》完全一致。再看傅惜华先生从清宫耿太监手中购得的《耿藏剧丛》○21所收“西游戏”剧目,这些剧目皆存清抄本:《西游记》存十二出,“演唐僧过宝象国遇妖事”;《莲花洞、金兜山》分别演平顶山和金兜洞青牛怪之事;其他《盘丝洞》、《狮驼岭》、《西梁国》等所演都与小说相一致;惟有《红梅山》一剧不见于小说(详后)。

最明显的是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22所收“西游戏”,百回本《西游记》的前九十回都有相应的京剧剧目。有的是一剧搬演小说一回的内容,如《水帘洞》又名《花果山》、《美猴王》,演闹龙宫事,见小说第三回;《五行山》演悟空拜玄奘为师事,见小说第十四回;《鹰愁涧》演收伏白龙马事,见小说第十五回;《流沙河》又名《收悟净》,演收伏沙僧事,见小说第二十二回;《女儿国》又名《女真国》,演西梁女国事,见小说第五十四回;《琵琶洞》演蝎子精事,见小说第五十五回等等。有的是小说中的一回由几剧搬演,如小说第十二回便有《唐王游地府》、《李翠莲》、《刘全进瓜》等三种剧目。

因为百回本《西游记》常常由相关几回构成某一故事单元,因而许多京剧剧目往往包括了小说几回的内容。如《拜昆仑》演孙悟空拜须菩提为师事,见小说第一、二回;《闹天宫》又名《安天会》,演悟空大闹天宫事,见小说第四至第六回;《高老庄》演悟空降伏八戒事,见小说第十八、十九回;《五庄观》又名《万寿山》,演偷吃人参果事,见小说第二十四至第二十六回;《黄袍怪》又名《宝象国》、《美猴王》,演宝象国事,见小说第二十七至第三十一回;《平顶山》又名《莲花洞》,演金角、银角大王事,见小说第三十二至第三十五回;《火云洞》又名《红孩儿》,演红孩儿事,见小说第四十至第四十二回;《车迟国》演车迟国斗法事,见小说第四十四至第四十六回;《通天河》演降伏通天河鱼妖事,见小说第四十七至第四十九回;《金兜洞》演青牛怪事,见小说第五十至第五十二回;《双心斗》又名《真假美猴王》,演六耳猕猴事,见小说第五十六至第五十八回;《芭蕉扇》又名《火焰山》、《白云洞》,演过火焰山事,见小说第五十九至第六十一回;《盘丝洞》演蜘蛛精事,见小说第七十二、七十三回;《无底洞》又名《陷空山》,演无底洞白鼠精事,见小说第八十至第八十三回;《九狮洞》又名《竹节山》,演九头狮事,见小说第八十八至第九十回。上述剧目所演内容与小说完全一致。

《狮驼岭》一剧与小说情节略有出入,此剧又名《狮驼国》,演唐僧师徒四人路经狮驼岭,遇青狮、白象、大鹏阻挡去路。悟空破阴阳瓶、力降狮、象,但中了大鹏之计,四人被擒。悟空伺机逃出,请如来佛降伏了三妖。这些情节系据小说第七十四、七十七回改编,虽与原作有某些不同,但毕竟能在小说中找到依据。还有个别剧目不见于小说,如前面曾提到的《红梅山》,又名《金钱豹》,演金钱豹占据红梅山,欲强娶乡绅邓洪之女。唐僧等寻宿至此,悟空、八戒分别幻化为丫鬟和邓女拟捉金钱豹。金钱豹设飞叉阵困住悟空,最后悟空请天兵降伏之。再如《盗魂铃》又名《二本金钱豹》、《八戒降妖》,演八戒被女妖诱入洞中,洞中有“魂铃”,摇动时即能摄人魂魄。八戒盗之,众妖追击,悟空接应八戒,力败群妖。再如《金刀阵》演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后,因大鹏摆金刀阵,南极仙翁无计破之,悟空盗刀,遂大破金刀阵。但总起来说,在小说《西游记》广泛传播之后,“西游戏”便基本上搬演小说的故事内容了。

上文所论述的所有“西游戏”,只有《西游记杂剧》比较完整地演述了取经故事的全过程。但从其整体结构来看,与小说《西游记》的结构布局有着本质的不同,而这种总体布局又决定着全书的寓意主旨。《西游记杂剧》六本的排列顺序是:唐僧出身,官员送行,降伏孙行者、沙和尚、猪八戒,路经女儿国、火焰山,最后参佛取经、返回东土。这一结构安排表明此剧的中心是“取经”过程,外无他意。百回本小说《西游记》的结构安排则是:孙悟空闹三界,取经缘由,悟空、八戒、沙僧先后加入取经行列,取经路上种种磨难,径回东土、五圣成真。一是唐僧出身置于卷首,一是悟空故事放在最前。这一变化说明故事的主人公已经由唐僧变成了孙悟空。主人公的变化又使小说的寓意和主旨随之改变,即已经不把重点放在“取经”之上,而有他意寓焉。这一寓意,明人称之为“微言以中道理”○23,至于暗藏何种“道理”,则见仁见智,莫衷一是。考之于这种特定的结构安排,明人谢肇淛所说“求放心之喻”○24,或许更接近著者的本意吧。

除《西游记杂剧》之外的其它“西游戏”,基本都只演述“取经故事”的某一方面。《西游记》刊行之后的大量“西游戏”,包括所有的京剧和地方剧目,虽然合在一起,似乎也能表现出取经故事的全过程。但由于它们受到单剧演出的限制,因而对于接受者来说,很难将这些孤立的剧目合成一个整体来加以理解和接受。于是便造成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一方面,“西游戏”对小说《西游记》的广泛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许多接受者都是通过“西游戏”才得知了小说中的许多人物与情节;另一方面,由于“西游戏”单剧演出的现实,又使接受者只能对《西游记》产生片面的理解。例如看了《美猴王》,便以为小说是肯定造反与自由;看了《火焰山》,便以为小说是赞颂智慧与计谋;看了《车迟国》,便以为小说是鼓励降妖伏魔;看了《女儿国》,又以为小说是宣传清规戒律等等。至于小说本身所包含的“密谛”,便被这些“西游戏”一一化解了。

上世纪80年代播出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基本上忠实于小说原作,保持了小说的完整性,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但仅从其主题歌歌词便不难看出编创者对这部小说的认识和理解,这一见解在某种程度上又引导着观众的接受倾向。另一方面,在实际操作时只能分集播出,接受者观看时也只能断断续续的观赏。因此能否使接受者真正理解小说中所含有的“密谛”,仍然存在疑问。当然,即使读原著本身,也并非所有的接受者都能读出其中的奥秘,但与观赏“西游戏”相比,毕竟能给接受者留下更多的思考空间。如何使“西游戏”传达出小说本身的哲理,是一个应当认真思考的课题。

注: ①[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

②③[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中华书局1980年版。

④[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三“偏安佚豫”,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⑤关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成书时间,大多数学者认为应在南宋,但仍有不同见解。⑥[元]钟嗣成《录鬼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⑦赵景深辑《元人杂剧钩沉》,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⑧本文所引《西游记》,均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二版。

⑨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⑩[明]无名氏《录鬼簿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1○18[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

○12[元]无名氏《龙济山野猿听经》,见[明]赵琦美辑《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

○13《孤本元明杂剧》(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版。

○14[明]《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文学古籍刊行社1953年版。

○15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252页。

○16○19○21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分别见于第248-253页,第423-424页,第422-423页。

○17[明]无名氏《二郎神锁齐天大圣》,见[明]赵琦美辑《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

○20郑振铎《西谛书目》,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22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

○23[明]陈元之《西游记》序,见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齐鲁书社1990年版,第492页。

○24[明]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五事部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12页。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