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言简意丰:生命的大智慧——一组唐代小诗再解读
赵轩 2012-09-27
唐诗是中国文学的瑰宝,而那些短小诗篇拥有最深远的文学记忆。千百年来口口相传,一些大家短诗成为经典流传,少数权威教义被奉为圭臬,读者被剥夺了应有的解读权。散发东方智慧的唐短诗最独特魅力正在于其多义性,诗歌的生命力源于读者的再解读,再品味。本文试作此方面的尝试:
(一)《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春眠而不觉其晓,足见心之逍遥,了无挂碍,无案牍劳形,无俗务烦心。那么,是什么唤醒了诗人的耳朵?是晨鸟。“处处”二字点现了鸟的喧闹,试想真是鸟语盈耳,这是天籁之声。万千鸟儿争相交鸣,欢快热闹。鸟的闹反衬了人的静,鸟的欢唱凸显了人的落寞与沉寂。于是,鸟的极乐之中已隐隐透出人的沉沦之哀了
这是鸟的世界,它们才是这美好春晨的主角,人只是一个蜗居小室的旁观者,只有静静聆听的份儿,人便有了几分被遗弃的恐慌。那么,在沉沉睡去的那个夜晚,天地间又发生了些什么?诗人只记得夜来入睡时风雨凄迷。即便现在被鸟儿唤醒,因久睡脑袋依然发沉,他搞不清楚。“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一种被遗弃的忧伤便如清冷的雨水漫过心头,自伤自悼之情不堪忍受。鸟儿欢唱,毕竟给人带来一丝欢乐,尽管那只是短暂的皮相温存。诗人不敢企望这风雨会带来什么,他不敢想象却又不能不想:该是风狂雨骤,落红狼藉吧。
春花是美的极致,美的精灵,可是在最美好的季节与时辰,最美好的事物却被毁坏了,这正是天地间的大悲剧。那么,在这场悲剧之中,人又该扮演何种角色?是悲是喜?其时,孟浩然已至中年,虽早已名满天下,可依然无人赏识,只能僵卧孤村。诗人不禁触物而伤怀,那在风雨之中凋残的花儿不正是自我的写照吗?纵有惊艳之色,在那黑沉沉风雨交加的夜晚悄然殒落,更有何人知晓?只待春晓,一地落红,空对凭吊。
春花般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消逝了,生命依然荒芜,没有起色与转机,不知尽头地放逐着。春已晓,但人的明媚春光在哪里?也许就是风雨之后的这个清晨,也许永远也不会有。
这首小诗充满了象征与隐喻,其文甚约,其旨颇丰,春晓鸟啼,风雨落花,这些细小的画面,是万千生活印象最典型的积淀,成为一个民族超越时代的最深沉感喟。
(二)《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们可以凝神细思这首诗予人的情境:
月光无形而弥漫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床前月明如水,与地上凝结的白霜交相辉映,白霜邪?寒光邪?这里白霜月光给人以清冷枯寒之感,契合了诗人当时的心境。
这是李白被谪出京后的一个冬夜,诗人僵卧孤馆,彻夜难眠。是谁长夜为伴?惟有明月一轮。月光漂白了四壁,也无遮拦地照见了每一个漂泊者憔悴的面容。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再明亮的月光本质上都不同于日光:日光指向的是光明、温暖,喧闹的白昼,其性质是火热;月光的体味则是清冷,寂静的夜晚,它的光色也是虚幻,不确切的。那么,李白凝视床头的月光,他会想起什么?渺茫虚幻的前程?炎凉无常的世态?诗人在这里加了一个“疑”字,人的惊疑不定更突出霜的严寒肃杀。于是,读者视点便从月光之冷转为白霜之寒,使诗歌情调更为压抑低沉。
人穷则反本,故乡永远是漂泊者最温暖的怀念,也是失意者最后的慰藉。“举头”“低头”二句:举头,明月在天,星光湛湛,相思邈远;低头,故土亲旧,相隔千里而又宛然在目。 诗人由俯视而作上下天地之观,天上之明月直指地上之故乡,用语之简省直接令人叹为观止。
用语朴素之极,实则绚烂之至 ,不事雕琢而其语自工,外观之平白晓畅,内思之则回味无穷,独得诗中之三味,可谓自然天成,不独为谪仙人邪!言简而意丰,寥寥二十余字,可思可道者何止千言。举头望月,低头思乡,这朴素平常的个人化动作蕴含着普遍化意义,唤醒的是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引发了强烈的情感共鸣:漂泊者聆听到了故乡的召唤,失意者感触到了家园的温暖。这样,它便超越了时代,逾越了疆域,成为一个民族的共同体验。这正是其经久不衰的艺术震撼力所在,也使本诗成为意胜优于言胜的佳例。李白诗中也不乏词采飞扬者,如《宫中行乐词》:柳条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词藻华丽,金香玉软,然其魅力终不及本诗,何者?言胜也。言胜可以凭借才思,意胜则源于丰厚的生活积淀以及灵感突现。不管怎样说,《静夜思》可谓唐诗中的天籁之作,可遇而不可求。
(三)《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是一首千古绝唱,若冠以诗题,当为“咏春”,确切为早春。
什么是早春的绝佳风物呢?首先当属那些在春光里重新焕发生机的鸟儿。黄鹂啼鸣,白鹭排空,一状声容,一状姿态,分别衬以翠柳、青天,鹅黄配青翠,雪白衬蔚蓝,色彩鲜明,令人赏心悦目。细品之,诗人即便于数字运用,也是精当绝妙:黄鹂是“两个”,使人想见无弃无离,交颈和鸣,体现的是和乐之美;白鹭惟“一行”,与广袤蓝天相衬,才不致对比失调,失之于杂乱。试想,若换以“一只”、“一群”,则殊觉无味。
上二句纯写自然,下二句则于自然中点示人的情味,积淀了深厚的时空底蕴,是跳跃的音符下凝重的主旋律。眺首西望,但见远山峰顶积雪皑皑,千年不化。春风试在这里了无印迹,只有时间的永恒与亘古不易。垂首遥思,航道已通,春汛即至,门前大江停泊着东下吴地的万里航船,正扬帆待航,这是借物来写空间之广阔。诗人视接千载,心游万仞,虚实结合,相映成趣。
“千秋雪”“东吴”二词,折射了人的微妙心理:外在的千秋万里,“东吴”一词的多义性,隐隐透出内心人生易逝与时世无常的感喟。“窗”“门”二字尤见其工。窗的功用是观赏,窗犹如一道画框,于无垠自然中截取出一方最美的风景,便于聚焦凝视,抒写的是人之情。门则指向实用的功效,打开的门通向外面广阔的现实世界,点现的是人之事。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能笑傲于江湖,至少体现了几分心态的平和。透过这首小诗,可以窥见老诗人此时悠闲自喜之心。
总体而言,这首诗句句对偶,若工尺谱就,但毫无呆滞之嫌,外观之,法度森严,字字精妙,内视之,气象恢宏,浮思联翩。
(四)《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小诗犹如一首藏头诗,各句首字相连为“千”“万”“孤”“独”,正是题旨所现。
“千”“万”极言天地之宏阔无边,对的是“绝”“灭’,千山叠嶂,鸟尚匿迹,万径纵横,空无一人。道路本应印满人的活动印迹,然而空荡荡的,如同曾经的废墟,一切似乎又回到大毁灭之初,静穆而沉寂。寥寥几字,统摄极大,诗人犹如高居九天的神灵,可以一览天地。细言之,千山之巅,众鸟飞绝,当是仰视,然后目光下移,大地披雪,茫茫一片,惟有条条人踩出来的小径纵横,如黑色的绳结,尽现孤寒岑寂之情。
一位渔翁披蓑戴笠,独自垂钓于寒江。这里似与常理不通:天寒地冻,此时鱼藏水底,是不可垂钓的。可见这是诗人虚笔,仅取其意如直钩垂钓罢了。那么我们便可猜测,这位渔翁所指为谁?恐怕是诗人自我写照,至少是诗人心仪的形象外现。
渔翁、樵夫是中国古诗中特有的人物形象,他们或浪迹于江湖,或啸傲与山林,是洁身自好,志趣高雅的逸客高士。这里冰雪晶莹、天地清纯,正可抒写隐士的情怀。这是诗人的理想世界。
以色彩论,该诗展示的画面只是白与黑,纯冷色调,如水墨写意;以构图论,天地苍茫,背景宏阔无边,孤舟渔翁只是尺幅中一个小小黑点儿,对比悬殊,甚而形成一种视觉上欺压,凸显了诗人隐隐的焦虑。透过小诗,我们似可瞥见这位失意诗人孤独的身影渐行渐远于千年唐诗,其遗韵则回响万代,亘古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