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论衡与唐代俗讲
本站会员 2003-03-30
中国白话小说原出於佛教讲经。唐代佛教与俗讲之关系问题,前贤多有发明,如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向达《唐代俗讲考》、孙楷弟《唐代俗讲轨仪与其本之体裁》、傅芸子《俗讲新考》、周一良《读〈唐代俗讲考〉》,等等,已辑入周绍良、白化文先生编辑之《敦煌变文论文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内。所论俨若专家古生物鉴定,以化石之静态居於何种地质层,指陈斑斑,历数演进痕迹,嬗变源流,判断分明,遂成定谳。
本文则稍异其趣。窃以为佛教由讲经向俗讲的流变,非特西来佛学传播方式本身特点,亦与中土儒、道影响,尤其是三教竞争之动态大环境攸关,似有未经道出者。谨拈出“三教论衡”一题,略陈鄙见,弄斧班门,以为谈助云尔。
一,“三教论衡”轨仪
论者每引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讨论俗讲的规模状况,如:
“此赀圣寺,令云花寺赐紫大德海岸法师讲《华严经》,保寿寺令左街僧录三教讲论赐紫引驾大德体虚法师讲《法华经》,菩提寺令招福寺内供奉三教讲论大德齐高法师讲《涅槃经》……右街三处,会昌寺令由供奉三教讲论赐紫引驾起居文溆法师讲《法华经》。城中俗讲,此法师为第一。”(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此中屡次出现“三教讲论”一语,颇耐寻味。我以为,这是佛教徒参与过当时最高哲学宗教活动“三教论衡”的一种资格,也证明俗讲往往是由“三教论衡”的讲论者充任的。
《白居易集》卷六十八有《三教论衡》一文(亦载《全唐文》卷六七),记叙了作者参与的一次这样活动的大略。其首云:
“大和元年(827年)十月,皇帝降诞日,奉敕召入麟德殿内道场,对御三教谈论。略录大端,不可具载。
“第一座秘书监赐紫金鱼袋白居易。安国寺赐紫引驾沙门义林。太清宫赐紫道士杨弘元。”[①]
由“第一座”推测,其时不止白氏等人,而其“赐紫”“引驾”等名衔,亦正与圆仁描述相同。白文《序》云:
“中大夫、守秘书监、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臣白居易言:谈论之先,赞扬演说,以启谈端。伏料圣心,饱知此义;伏计圣听,饫闻此谈;臣故略而不言;唯序庆诞,赞休明而已。”
“谈论之先”数语,似援成例。“饱知”“饫闻”之说,足见仪式。以下应是“赞扬”颂圣的套语:
“圣唐御区宇二百年,皇帝承祖宗十四叶。大和初岁,良月上旬;天人合应之期,元圣庆诞之日。虽古者有祥虹流月,瑞电绕枢;彼皆琐微,不足引谕。伏惟皇帝陛下:臣妾四夷,父母万姓,恭勤以修己,慈恭以养人;戎夏乂安,朝野无事;特降明诏,式会嘉辰。开达四聪,阐扬三教。”
以下应是白氏与佛学代表对应之词:
“儒臣居易,学浅才微,谬列禁筵,猥登讲座,天颜咫尺,陨越於前。窃以释门义林法师,明大小乘,通内外学;灵山领岫,苦海津梁,於大众中,能师子吼,所谓彼上人者,难为酬对。然臣稽先王典籍,假陛下威灵,发问既来,敢不响答?”
白氏与佛教代表的论衡过程依次分为“僧问”、“对”、“难”,“对”,然後又以“儒书奥义,既已讨论,释典微言,亦宜发问”为过渡,开始第二阶段儒家之“问僧”,依次也有“问”“难”过程。第三阶段开始後又有《问道士》一节,称:
“儒典、佛经讨论既毕,请回馀论,移问道门。臣居易言:我大和皇帝,祖玄元之教,挹清净之风。儒素缁黄,鼎足列座,若不讲论玄义,将何启迪皇情?道门杨弘元法师,道心精微,真学奥秘,为列仙上首,与儒争衡。居易窃览道经,粗知玄理,欲有所问,冀垂发蒙。”
依次“问”、“难”,而道士发问,亦经过同样过程。仪规结束时,似例有《退》,其云:
“臣伏准三殿谈论,承前旧例,朝臣因对敡之次,多自叙才能,及平生志业。臣素无志业,又乏才能,恐烦圣聪,不敢自叙。谨退。”
白氏所谓“承前旧例”,应是循前朝所遗轨议。按白以进士明经,但其诗风向以通俗,且精通三教著称於史。[②]早年谪贬江州,就写出了“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忘机,同归无异路。”(《睡坐晏起》)并自注曰:“道书云“无何有乡”,禅经云“不用处”。二者殊名同归。”晚年写《三适》诗时,又有“禅那不动处,混沌未凿时”之句。辞官归乡後,在《遇物感兴因示子弟》诗的结尾中,又说“上尊周、孔训,旁鉴老、庄言。不唯鞭其後,亦要轭其先。”後两句是用《庄子·达生篇》之典,但是他仍然承认自己思想是以儒教为主导的。後世公认白氏深得三教圆融之旨,而且对宋明士大夫的思维及生活方式颇有影响,此是後话不提。
《旧唐书》卷十三《德宗本纪》:贞元十二年(796年)四月“庚辰,上降诞日,命沙门、道士加文儒官讨论三教,上大悦。”一般认为此为中唐以帝诞日开三教讲论为常例之始。《册府元龟·诞圣》曾记叙三教论衡情况云:“数十人迭升讲座论三教。初若矛戟森然相向,後类江河同归於海。”《南部新书》则曰:“初若矛盾相向,後类江海同归”。白居易《三教论衡·对僧》中所云“夫儒门、释教,虽名数则有异同,约义立宗,彼此亦无差别。所谓“同出而异名,殊途而同归”者也。”恰好可以为此作注。
但中晚唐的三教论衡,往往已流为形式甚至谐谑。陈寅恪氏明确指出:
“《白氏长庆集》伍玖有“三教论衡”一篇,其文乃预设问难对答之言,颇如戏词曲本之比。又其所解释之语,大抵敷衍“格义”之说,篇末自谓“三教谈论,承前旧例。”然则此文不过当时一种应制之公式文字耳。故不足以推见乐天之思想也。”(《元白诗笺证稿·附论·〔丙〕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之关系》)
案《玉海》卷一百六十五言:
“金銮西南曰长安殿,长安殿北曰仙居殿,仙居殿西北曰麟德殿,此殿三面,故以三殿名。东南、西南有阁,东、西有楼。内宴多於此。”
《旧唐书》卷十三《德宗纪》下:
“贞元四年(788年)……宴群臣於麟德殿。设九部乐,内出舞马,上赋诗一章,群臣属和。”
同上卷十五《宪宗纪》下:
“元和十三年(818年)二月乙亥,御麟德殿,宴群臣,大合乐。凡三日而罢,颁赐有差。”“元和十四年八月丁亥,宴田弘正与大将、判官二百人於麟德殿,赐物有差。”
阎文儒《两京城坊考补》(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6月初版)说:
“初唐时即有於麟德殿集宴事。中唐以来,德宗、宪宗时代,规模渐渐宏大,宴飨群臣多设於麟德殿内,因而此殿之建筑非同一般。近来中国科学院考古所西安发掘队,在西安掘出麟德殿遗址……台基之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一三○·四一米,东西宽七七·五五米。台基上下两层重台。”[③]
由此可知,这所宫殿建筑的平面面积已经将近一万平米,说明白氏参与“三教论衡”之麟德殿的通常用途,本来就是宫廷饮宴游乐的场所。唯其了解其规模之大,才会明白发生在此後的场面有多么壮观:
“彻内外兼学,辞笔特高,唱予和汝,同气相求。寻充左右街应制,每属诞辰,升麟德殿法座讲谈,敕赐紫袈裟。懿宗皇帝留心释氏,颇异前朝。遇八斋日必内中饭僧数盈万计。帝因法集,躬为赞呗,彻则升台朗咏……以十一月十四日延庆节,麟德殿召京城僧道赴内讲论,尔日彻述皇猷,辞辩浏亮,帝深称许。而又恢张佛理,旁慑黄冠,可谓折冲异论者,当时号为“法将”。帝悦,敕赐号曰“净光法师”。”(《宋高僧传·唐京兆大安国寺僧彻传》)
经历过武宗“灭佛”的极端措施之後,懿宗不但再迎佛骨,而且躬亲为高僧大德充任赞呗,可谓诚矣。但同时又乐见宫廷俳优彼此嘲戏。其诞日“缁黄讲论毕,次及倡优为戏”,行同游艺:
“咸通(860-873年)中,优人李可及,滑稽谐戏,独出辈流。虽不得言讽喻,然巧智敏捷,亦不可多得。尝因延庆节,缁黄讲论毕,次及倡优为戏。可及乃褒衣博带,摄齐以升高座,称“三教论衡”。偶坐者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伽如来是何人?”对曰:“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坐而坐。”若非妇人,何待“夫坐”而後“儿坐”耶?”上为之启齿。又曰:“太上老君何人?”曰:“亦妇人也。”闻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於“有身”乎?”上大悦。又问曰:“文宣王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论语》曰:“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向非妇人,“待嫁(伟按:嫁亦音古)”奚为?”上意极欢,赐予颇厚。”(高彦休《唐阙史》)
参以《通鉴·唐纪·敬宗纪》“宝历二年六月乙卯,上幸兴福寺,观沙门文溆讲”等事(详下文),可知唐末诸帝於“三教衡量”早存“醉翁之意”,其地位价值每况愈下,而讲经唱导及俗讲之趋俗媚世,乃不得不然耳。
史载,後梁朱温开平元年(907年)索性“罢释道二教诞日御前辩论”,但後唐明宗在天成元年(926年)还过了一把瘾,“诞日命僧録云辩与道士入内殿谈论”,算是絶响。
二,“三教论衡”渊源
陈寅恪云:
“南北朝时,即有儒释道三教之目(北周卫元嵩撰《齐三教论》七卷,见《旧唐书》肆柒《经籍志》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国家有庆典,则召三教之学士,讲论於殿庭,是其一例。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是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④]
据载,晋惠帝时,即有道士王浮与沙门帛远争邪正,王浮附会襄楷上汉恒帝书中“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之说,造《老子化胡经》以起衅端。在北魏拓跋氏汉化过程之中,这个问题又被重新提出,如《通鉴》卷一三三所载:泰始七年(471年)谓魏献文帝好黄老浮屠,“每引朝士沙门,共谈玄理。”可知“三教论衡”或曰“三教讲论”是西晋一直延续到隋唐的一项重要活动,也代表着这一时期思想文化冲突和磨合的痛苦过程。
这种讲论时而平和,如元魏时清通观道士姜斌与融觉寺僧昙谟最对论“佛与老子同时不?”(参《广弘明集》卷第一《元魏孝明帝召佛道门人论》)时而热闹,如北齐时道士陆修静率徒与上统、昙显斗法,足为《西游记》类似故事张本[⑤](参《广弘明集》卷第四高祖文宣皇帝《废李老道法诏》)。有的时期或地区主要表现为磨合,如《周书·儒林·沉重传》:“天和(566-572年)中,复於紫极殿讲三教义,朝士儒林桑门道士至者二千馀人。”《周书·韦夐传》:“武帝又以佛道儒三教不同,诏夐辨其优劣。夐以“三教虽殊,同归於善,其迹似有深浅,其致理殆无等级。”乃著《三教序》奏之,帝览而称善。”又如《陈书·马枢传》:“梁邵陵王纶闻其名,引为学士。纶时自讲《大品经》,令枢讲《维摩》、《老子》、《周易》。同日发题,道俗听者二千人。王欲极观优劣,乃谓众曰:“与马学士论义,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有的时期或地区则主要演化为冲突。如《周书》卷五《武帝纪》:天和三年(568年)“集百僚及沙门道士等亲讲《礼记》。”“天和四年(569年)二月戊辰,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门等,讨论释老义。”“建德元年(572年)春正月戊午,帝幸玄都观,御法座讲说,公卿道俗论难,事毕还宫,二年(573年)十二月癸巳,集群臣及沙门道士等,帝升高座,辨释三教先後,以儒教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後。”
从儒家正统看来,自两汉“独尊儒术”而两宋之理学昌明,恰好是一轮“正反合”。汉末魏晋尚“通脱”,以“名教”“自然”为玄言之旨,而道家兴。佛教作为体大思精之外来思想文化,乘文士竞尚玄理之虚,挟“五胡”入主中原之势,对中土的冲击亦可谓大焉哉。而且佛教东渐,练就一套包围摇动人君以自固之术,於是由上而下,由北而南,渐次浸被。道士乃融集本土原始之宗教信仰,摹仿佛教之体系组织,参以老庄玄旨及阴阳五行之术,合为道教,後亦以撼动人主视听为其宗旨,因此相当一段时期内,忽而崇老,忽而崇释,忽而佞佛毁道,忽而佞道灭佛。而儒学之士本“修齐治平”入世之术,为国君之股肱,日思振作。相当一个时期内正如钱钟书先生所云:
“三家势成鼎足,其中之一家遂得如武涉说韩信所谓:“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然儒往往兼攻二氏;而二氏未尝合力攻儒者,则因儒为国家典学,自恃根深基固,名正言顺,二氏亦知其不可动摇也。”[⑥]
於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至中晚唐,中国除战乱频仍外,思想文化之冲突与磨合也十分剧烈。三教之说,由兹而生。梁释僧佑辑《弘明集》,唐释道宣辑《广弘明集》(道宣还辑有《佛道论衡》甲乙下四卷,存日本《大正藏经》卷五二),记録了自两晋到初唐三教冲突之始末根由。此为历史文化之常识者,无庸赘言。
“论衡”一事,原起於东汉儒学今古文经学之争。如众周知,由於今文经学有“通人恶烦”之弊,建初四年(79年)汉章帝亲临白虎观、大会今文经学群儒,讲议五经异同。“省章句”,“正经义”,敕为《白虎通义》一书。而王充从古文经学立义,指斥谶纬和神仙方术之说的名作,即曰《论衡》。
佛学西来,其在始初曾依附於玄学,身价百倍後,宗派间亦经论辩,前如东晋时支愍度弟子道恒与竺法汰弟子昙壹、慧远等“大集名僧”论“心无义”说,“据经引理,析驳纷纭”,“就席攻难数番,问责锋起”(元康《肇论疏》上)。後如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年),承诏两街临坛大德一十四人齐至安国寺,定夺《四分律》新旧两疏是非。“盖以二宗俱盛,两壮必争,被擒翻利於渔人,互击定伤於师足。既频言竞,多达帝聪,有敕令将二本《律疏》定行一家者”(《宋高僧传·唐京师西明寺圆照传》)然。
三教论衡涉及范围十分广泛,包括天文地理历史,语言音韵习俗,等等,而其核心问题也曾几度转移,由宋末道士顾欢《夷夏论》“舍华效夷,义将安在?”而老子化胡,而沙门不敬王者,及忠孝之说等,虽於後人眼中,不免於琐细繁杂之讥,实则表现了佛学中国化的艰难过程。其中北齐范缜著《神灭论》,竟陵王萧子良集众僧与之辩,缜亦曾“辩摧众口,日服千人”,兼攻释道两氏,因涉及问题颇广,姑置毋论。
三,“三教论衡”与宣传
这种御座前的诘难辩论,近则关乎一身之荣辱,远则关乎一教之盛衰,所以常常十分激烈,或“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陈书·马枢传》),或“雄论奋发,河倾海注”(《宋高僧传》卷第五《唐长安青龙寺道氤传》),忽而“妙辩云飞,益思泉涌,加以直词正色,不惮威严,赴火蹈汤,无所屈挠”(《宋高僧传》卷第十七《唐京兆魏国寺惠立传》),忽而“宾主酬答,剖析稽疑,文出於智府,义在於心外,如斯答对,坚阵难摧。赤幡曳而魔党降,天鼓鸣而修罗退”(《宋高僧传》卷第十七《唐京兆大兴善寺复礼传》)。严重时“辞河下倾,辩海横注,凡数千言。闻者为之股栗”(同上《唐彭州丹景山知玄传》)。当涉及佛法兴废的关键时刻,佛徒甚至不惜以地狱威胁帝王,如北周武帝时数事(参《广弘明集》卷十《周祖平齐召僧叙废立抗诏事十一》、《续高僧传·护法篇·隋益州孝爱寺释智炫传》等)然。慧远法师甚至敢於向皇帝老倌叫板,“抗声曰:“陛下今恃王力自然,破灭三宝,是邪见人。阿鼻地狱,不简贵贱,陛下何得不怖!”(周武)帝勃然作色,大怒,直视於远曰:“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地果狱诸苦。””(《广弘明集》卷十《周祖平齐召僧叙废立抗诏事十一》)唯记叙多出释门,未必得其全概,是一憾焉。
唐初承袭此风,犹时有讲论,如《旧唐书》卷一八九上《陆德明传》:
“陆德明,苏州吴人也。初受学於周弘正,善言玄理,陈太建(569-580年)中,太子征四方名儒,讲於承光殿,德明年始弱冠,往参焉。国子祭酒徐克开讲,恃贵纵辨,众莫敢当,德明独与抗对,合朝赏叹。”“(唐)高祖(618-626年)亲临释奠,时徐文远讲《孝经》,沙门惠乘讲《波若经》,道士刘进喜讲《老子》。德明难此三人,各因宗指,随端立义,众皆为之屈。高祖善之。”(《新唐书》卷一九八《陆德明传》云:“帝大喜曰:“三人者诚辩,然德明一举辄弊,可谓贤矣!””)
又如《旧唐书》卷一八九上《贾公彦传》:
“时有赵州李玄植,又受《三礼》於公彦,撰《三礼音义》行於代。玄植兼习《春秋左氏传》於王德韶,受《毛诗》於齐威,博涉《汉史》及老、庄诸子之说。”“高宗时,屡被召见,与道士、沙门在御前讲说经义。玄植辩论甚美,申规讽,帝深礼之。”
不仅宫廷,地方官吏也时有组织辩难。如《续高僧传·慧净传》:
“始平令杨宏令道士开道经,有道士于永通颇挟时誉,令怀所重。立义曰;“有物混成,先天地主。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令即命言申论。”
又载净於贞观十三年(639年)开讲《法华》,道士蔡晃奉皇储(高宗)命与净抗论。这种激烈论辩一直延续到盛唐,如“开元十八年(730年),於花萼楼对御,定二教优劣,氤雄论奋发,河倾海注,道士尹谦对答失次,理屈词殚,论宗乖舛。”(《宋高僧传》卷第五《唐长安青龙寺道氤传》)
历史上以“灭佛”著称的唐武宗也曾亲自参加过这种论衡,据《新唐书》卷一三九《唐彭州丹景山知玄传》曰:
“武宗御宇,初尚钦释氏,後纳蛊惑者议,望祀蓬莱山,筑高台以祈羽化。虽谏官抗疏,宰臣屡言,终不回上意。因德阳节,缁黄会麟德殿,独召玄与道门敌言“神仙为可学不可学耶?”帝叉手付老氏中“理大国若烹小鲜”义,共黄冠往复。玄陈:“帝王理道,教化根本。言神仙之术,乃山林间匹夫独擅高尚之事业,而又必资宿因,非王者所宜。”辞河下倾,辩海横注,凡数千言。闻者为之股栗,大忤上旨,左右莫不色沮。左护军仇士良、内枢密杨钦义惜其才辩,恐将有斥逐之命,乃密讽贡《祝尧诗》。玄立成五篇,末章云:“生天本自生天业,未必求仙便得仙。鹤背倾危龙背滑,君王且住一千年。”帝览诗微解。帝虽不纳忠谏,而嘉其识见口给也。”
历代三教论衡的重大论辩中,道士“理屈词殚”不止一次两次。自张宾需周武帝亲自升座撑腰(参《续高僧传·护法篇·隋益州孝爱寺释智炫传》),到元魏时姜斌被敕“论无宗旨”,驱逐下席(参《广弘明集》卷第一《元魏孝明帝召佛道门人论前後》)。综观“论衡”历史,道流虽然屡占下风,但也用得着曾国藩的一句话,叫做“屡败屡战”,故论衡事得以长久持续,而以“三教圆融”为告结束。此即陈寅恪氏所云:“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後,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
道家所以常败之故,首先是其模仿抄袭释氏处既多且陋,如《弘明集》卷六谢镇之《重与顾道士书》谓“道家经籍简陋,多生穿凿。至如灵宝妙真,采撮法华,制用尤细。”两相论辩,不免有“李鬼见李逵”之困且窘。譬如唐中宗代武周正位,正欲削减武曌倚重的释氏势力,不意论辩《老子化胡经》时,竟被释徒善辩者所乘,以至不得不明令废止《化胡经》:
“释法明,本荆楚人也。博通经论,外善群书,辩给如流,戒范坚正。中宗(705-712年)朝入长安,游访诸高僧,适遇诏僧道定夺《化胡成佛经》真伪。时盛集内殿,百官侍听。诸高位龙象,抗御黄冠,翻覆未安,
臲<危兀>难定。明初不预其选,出场擅美,问道流曰:“老子化胡成佛,老子为作汉语化?为作胡语化?若汉语化胡,胡即不解;若胡语化,此经到此土,便须翻译。未审此经是何年月,何朝代,何人诵胡语,何人笔受?”时道流绝救无对。明由此公卿叹赏,则神龙元年(705年)也。其年九月十四日,下敕曰:“仰所在官吏废此伪经,刻石於洛京白马寺,以示将来。”敕曰:“朕叨居宝位,惟新阐政,再安宗社,展恭禋之大礼,降雷雨之鸿恩,爰及缁黄,兼示惩劝。如闻天下诸道观皆尽《化胡成佛变相》,僧寺亦画玄元之形,两教尊容,二俱不可。制到後,限十日内并须除毁。若故留,仰当处官吏科违敕罪。其《化胡经》累朝明敕禁断,近知在外仍颇流行,自今後其诸部《化胡经》及诸纪录有化胡事,并宜除削。若有蓄者,准敕科罪。”其月洛京大恒观主桓彦道等上表固执,敕批曰:“朕以匪躬,忝承丕业,虽抚宁多失,而平恕实专。矧夫三圣重光,玄元统序,岂忘老教,偏意释宗?朕志款还淳,情存去伪。理乖事舛者,虽在亲而亦除;义符名当者,虽有怨而必录。顷以万机馀暇,略寻三教之文。至於《道德》二篇,妙绝希夷之境。天竺有空二谛,理秘真如之谈。莫不敷畅玄门,阐扬至赜,何假化胡之伪,方盛老君之宗?义有差违,文无典故,成佛则四人不同,论弟子则多闻舛互。尹喜既称成佛,已甚凭虚;复云化作阿难,更成乌合。鬼谷、北郭之辈,未践中天;舍利、文殊之伦,妄彰东土。胡汉交杂,年代亦乖。履水而说涅槃,曾无典据;蹈火而谈妙法,有类俳优。诬诈自彰,宁烦缕说。经非老君所制,毁之则匪曰孝亏;文是鄙人所谈,除之更无彰先德。来言虽切,理实未安。宜悉朕怀,即断来表。”明之口给,当代无伦。援护法门,由之御侮,恶言不入耳,其是之谓乎!”(《宋高僧传卷十七·唐江陵府法明传》)
其次佛徒本长天竺思辨,自入中土,特擅口舌之利,甚至不惜以口辞陷人罪名:
“释利涉者,本西域人也,即大梵婆罗门之种姓。夙龄强志,机警溢伦,宗党之中,推其达法……有颖阳人韦玎,垂拱中(685-688年)中第,调选河中府文学,迁大理评事秘校。见涉讲筵币帛堆积,就乞选粮,所获未厌。表请释、道二教定其胜负,言释、道蠹政可除。玄宗诏三教各选一百人,都集内殿,韦玎先陟高座,挫叶净能及空门思明,例皆辞屈。涉次登座,解疑释结,临敌有馀,与韦往返百数千言,条绪交乱,相次抗之,棼丝自理,正直有归。涉重问韦曰:“子先登席,可非主耶?未审主人何姓?”玎曰:“姓韦。”涉将“韦”字为韵,揭调长吟。偈词曰:“我之佛法是无为,何故今朝得有为?无“韦”始得三数载,不知此复是何“韦”?”涉之吟作,百官悚然。帝果忆“何”“韦”之事,凛然变色曰:“玎是庶人宗族,敢尔轻蔑朕玄元祖教,及凌铄释门?”玎下殿俯伏待罪,叩头言:“臣非庶人之属。”涉贵其钳利口以解疏狂,奏曰:“玎是关外之人,非玄贞之族类。”敕贬象州,百姓赐涉钱绢,助造明教寺,加号明教焉。二教重熙,涉之力也。因著《立法幢论》一卷。公卿有言曰:“涉公是韦掾之膏肓也。”涉曰:“此举也,矢在弦上,不得不发。”自此京城无不改观,言谈讲者,以涉为最焉。”(《宋高僧传·唐京兆大安国寺利涉传》)
按“何”氏为汉末之后戚,一般认为是导致汉亡的罪魁,“韦”氏即唐中宗韦后家族,李隆基就是以诛灭韦氏势力而登帝位的。他本崇道教,此刻正在大力追究政敌韦后(已废为庶人)之势力,所以不复分辨“城南韦、杜”[⑦]之京兆豪门,与“关外之韦”并非一族,竟借“轻蔑朕玄元祖教,及凌铄释门”发难,就如看戏入迷,徒然自怜。而利涉突於论辩“往返百数千言,条绪交乱”的胶着之际,发此与论题毫无关联,而与时事政治疑似之横炮。後世佛徒竟然加载典籍,引以为荣,是其论辩不择手段已至於斯极。
复次为释氏极为重视宣传,且早具系统之理论武装,其细密深致,足为後世业宣传者师法。如《高僧传·唱道篇·论》曰:
“夫唱导所贵,其事四焉:谓声、辩、才、博。非声则无以警众,非辩则无以适时,非才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依据。至若响韵钟鼓,则四众警心,声之为用也;辞吐後发,适会无差,辩之为用也;绮制雕华,文藻横逸,才之为用也;商榷经纶,采撮书史,博之为用也。若能善兹四事,而适以人时。如为出家五众,则须切语无常,苦陈忏悔;若为君王长者,则须兼引俗典,绮综成辞;若为悠悠凡庶,则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若为山民野处,则须近局言辞,陈斥罪目。凡此变态,与事而兴,可谓知时知众,又能善说,虽然故以恳切感人,倾诚动物,此其上也。昔草创高僧,本以八科成传,却寻经二技,虽然道为末,而悟俗可崇。故加此二条,足成十数。”
佛教讲经唱导的另一特点是极善营造戏剧化氛围:“至如八关初夕,旋绕行周,烟盖停氛,灯惟靖耀,四众专心,叉指缄默”,言其最佳环境;“尔时导师则擎炉慷慨,含吐抑扬,辩出不穷,言应无尽。谈无常,则令心形战栗;语地狱,则使怖涙交零;征昔因,则如见往业;核当果,则已示来报;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戚,则洒涙含酸。於是阖众倾心,举堂恻怆,五体输席,碎首陈哀。各各弹指,人人唱佛”,言其表演高妙;“爰及中宵後夜,钟漏将罢,则言星河易转,胜集难留。又使人迫懐抱,载盈慕恋,当尔之时,导师之为用也。其间经师转读,事见前章。皆以赏悟适时,拔邪立信”,崱言其配合时间进程而转变有方。所以“其有一分可称,故编高僧之末。”(《高僧传·唱道篇·论》)
圆仁书内还说:“又有化俗法师与本国导飞教化师同也,说世间无常空苦之理,化导男弟子、女弟子,呼“导化俗法师”也。讲经论律记疏等,名为“座主和尚大德”;若衲衣收心,呼为“禅师”,亦为道者;持律偏多,名“律大德”,讲为“律座主”;馀易准尔也。”亦证实了佛教讲经中专业划分之细密。
“雄论奋发,河倾海注”也好,“辞辩浏亮,折冲异论”也好,“论难锋起,辞辨泉注”也好,都说明论辩之激烈,不免旁征博引,相互诘难,并不断提高论辩水平,这样,“三教论衡”就日趋伎艺化。元和(806-820年)时期盛行之俗讲,实源於此。
四,“三教论衡”与唐代文化政策
佛教自魏晋南北朝席卷中土,称雄一时,其间也曾多遇挫折,其显著者为著名之“三武(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及唐武宗李炎)一宗(周世宗柴荣)灭佛”,背後均有道教作祟。陈寅恪曾引《旧唐书》陆叁《萧瑀传》及释彦悰《护法沙门法琳别传》之载贞观十一年(637年)正月《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认为:
“观上录唐太宗两诏,知佛教自隋文帝践祚复兴以来,至唐太宗贞观十一年,始遭一严重之压迫。前此十年,即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年)五月虽有《汰沙门僧尼道士女冠》之诏,其实并未实行(详见《旧唐书》壹《高祖纪》及《通鉴》壹玖)武德九年五月辛巳下诏命有司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条””。且彼时诏书,兼涉道士女冠,非专为僧尼而发也。盖佛教自北周武帝废灭以後,因隋文帝之革周命而复兴。唐又代周,以李氏为唐国姓之故,本易为道士所利用。……当日佛教处此新朝不利环境中,惟有利用政局之变迁,以恢复其丧失之地位。而不意竟於“袭亡国遗风”之旧朝别系中,觅得一中兴教法之宗主。”(《武曌与佛教》)
此即指武曌利用《大云经》为女主之符而革唐命事。但开元天宝年间(713-756年),玄宗不断提高道教地位,并尊老子著作为《道德真经》,庄子为《南华真经》,庚桑子为《洞灵真经》、列子为《冲虚真经》,又在科举中增设庄、老、文、列四科,有效遏制了佛教独盛的趋势。同时又调和三教,亲注《孝经》、《金刚经》及《道德经》颁行全国,王重民《敦煌变文研究》甚至认为这是“直接促使讲经文加速发展”的动力。开元、天宝应视为变文、俗讲一类写本的发韧期。
《敦煌变文集》卷四《降魔变文一卷》,开首一段叙及的情况,就颇象是“三教论衡”辩论之前时的虚谀之词:
“伏惟我大唐汉圣主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陛下化越千古,声超百王,文该五典之精微,武折九夷之肝胆。八表总无为之化,四方歌尧舜之风。加以化治之馀,每弘扬於三教。或以探寻儒道,尽性穷源;批注释宗,句深相远。圣恩与海泉俱涌,天开与日月齐明;道教由是重兴,佛日因兹重曜。”
这里的“无为之化”言道,“尧舜之风”谈儒,且明言“弘扬三教”。佛教所以须如此不遗馀地力呕歌儒道,无非因为李唐以老子为宗,唐玄宗又是崇信道教之人,可知俗讲变文与“三教论衡”之关系了。
窃以为唐代所以能收拾四百年之纷乱踵继於大汉,且启千载之文化格局,而以“盛世”为後人津津乐道者,非特杜甫《忆昔》诗所形容“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食。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藏廪俱丰实”之富庶丰饶,而实因文化发达;文化发达亦不仅诗人辈出,文风特盛,更在於文化政策允宜。综观有唐一代的思想文化政策,其间虽不免仍有极端之举,但包括求法、译经、论衡及制度诸端,尤能力矫前代佞崇或者排斥之偏激,力行包容消纳,而终使中国文化的主流思想为“三教圆融”之故也。
当然,玄宗之政策未必是自觉的,“三教论衡”应有的重大严肃性质大概也从他开始“消解”的。如《新唐书》卷一三九《李泌传》云泌七岁时,正值――
“玄宗开元十六年(728年),悉诏能言佛、老、孔子者,相答难於禁中。有员淑者,九岁,升座,词辩如注射,坐人皆屈。帝异之,曰:“半千孙,固当然。”因问:“童子岂有类若者?”淑跪奏:“臣舅子李泌。”帝即驰召之……因贺帝得奇童。帝大悦曰:“是子精神,要大於身。”赐索帛,敕其家曰:“善视养之。””[⑧]
以应门五尺之童,作论衡三教之戏,所“言”为何,虽不得详知,但必非义理之辨。
据郭湜《高力士外传》:“上元元年(760年)七月,太上皇移西内安置。每日上皇与高公亲看扫除庭院,芟蕹草木,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情。”亦可知玄宗所好之“讲经论议”,未必“近文律”,或者类同俗讲。
五,“三教论衡”与义理之衰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二曾载“崇真寺比丘惠凝死,七日还活,经阎罗王检阅,以错名放免。惠凝俱说……融觉寺昙谟最,讲《涅盘》、《华严》,领徒众千人。阎罗王云:“讲经者心懐彼我,以骄凌物,比丘中第一麄行。今唯试坐禅诵经。”其昙谟最曰:“贫道立身已来,唯好讲经,实不闇诵。”阎罗王敕:“付司。”即有青衣十人,送昙谟最向西北门,屋舍皆黑,似非好处。”“自此以後,京邑比丘,悉皆诵禅,不复以讲经为意”(参《宋高僧传·元魏洛阳慧凝传》)
按昙谟最即是与道士姜斌辩论之僧。因此《宋高僧传》叹息此事,有“系曰:昙谟最坐讲法而人我,因入黑门中。若禅诵者,人我随增,知亦不免。最与道士姜斌争论,护法之功可补前过。无谓传法之人皆堕负处。胡後偏见不王,吁哉!”汤用彤《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评论说:“此故事或虽伪传,然颇可反映当时普通僧人之态度。後魏佛法本重修行,自姚魏颠覆以来,北方义学衰落。一般沙门自悉皆诵禅,不以讲经为意,遂至坐禅者,或常不明经义,徒事修持。”他引道宣《僧传·习禅篇》,感慨“顷世定士,多削义门,随闻道听,即而依学,未曾思择,务背了经。每缘极旨,多亏声望,吐言来诮,往来繁焉。或复耿著世定,谓习真空。诵念西方,志图灭惑。肩颈挂珠,乱掐而称禅数;衲衣乞食,综计以为心道。又有依托堂殿,绕旋竭诚。邪抑安形,苟在曲计。执以为是,馀学并非”云云之後,还指出“道宣所言,虽指隋唐僧人,然禅法兴盛,智学废替,自更易发生此类现像。北朝末叶,衡岳慧思,天台智顗极言定慧之必双修,或亦意在纠正北朝一般禅僧之失欤?”
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则引俞正燮《癸巳存稿》十二“(昙谟〕最实聪达高僧,即有凌物,然以噉肉醟酒殴骂淫秽以为圣贤菩萨地位者,最不宜受业报。盖僧家是非淆乱,不可思议。至惠凝所说造作经像,正欲得他人财物,及劫夺民财,假作佛寺,俱付司入黑门。此阎罗王所判,则灼然是非之心矣。”认为“按此故事似系出於坐禅派僧徒所伪造,以攻击异派,甚至如昙谟最本修禅学,唯以兼明论道,遂亦不惜加以诬蔑。宗派斗争,用心至深。俞氏谓不可思议者,由於未考当时佛教之情势耳。”
诵经唱导之衰落的另一证据是慧皎《高僧传》特置“经师”、“唱导”两科,《续高僧传》则合为“杂科”,《宋高僧传》亦置於《杂科》之中,其“论”谓:
“昔梁传中立第十篇曰“唱导”也,盖取诸经中“此诸菩萨皆唱导之首”之义也。唱者,固必有和乎;导者,固必有达者。终南释氏观览此题,得在乎歌赞表宣,失在乎兼才别德也。譬若别均天分,重赋全才,虎双翼而飞,鹰四足而击也。於是建立杂篇,包藏众德,何止声表,无所不容。”
已证明佛道之争已由义理之辨,开始向以诵经争取下层信徒方向转变。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就是唐时新兴的中国化佛教派系大量涌现,如天台宗初盛於隋唐,按天台宗学说以《法华经》第一卷“方便品”为据,大开“方便法门”,以调合儒、道两家思想。实开“中国化佛教”之先河。[⑨]而净土宗则更为简捷,只须日诵“南无阿弥陀佛”,都不必深研义理。而彻底中国化的南禅一派自慧能、神会已後,摒弃义理烦难,提倡顿悟,“不立文字”,“不落言筌”,一时扫荡天竺诸派,以至“十寺九禅”。无疑加速了这种变化,导致讲经唱导转而为俗讲,并且必然要进行内容本土化和形式通俗化的努力。元和已後,可视为变文、俗讲及话本的滥觞期。
六,“三教论衡”与佛教通俗化
哈佛大学韩南氏(P.Hanan)在《中国白话小说史(The Chinese Vernacular Story)》中,曾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嬗变评述这段时期,他认为:
“唐代白话文学与佛教的关系密切。其原因或许是因佛教是外来思想,虽然也受到中国正统文化的影响,却不一定恪守古典书写文字的形式。或许是因为寺院的主持者们认为僧尼及其它信奉者较愿接受白话,已经形成了一个听众及读者群。唐代有的皇帝也鼓励信佛,因此,佛教和民众娱乐的关系很密切,唐代寺院往往也是民众娱乐的中心。两方面的因素必然会推进白话文学的发展,也会刺激那些原已存在的世俗口头文学的发展。当时许多高僧都作“俗讲”,有可能吸引大批听众。还有一些地位较低的僧众演说变文故事,材料也并不完全是佛教的。”[⑩]
其实,导致唐代佛学文化水准相对衰落,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科举制度的产生。按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十四有“後魏百官无禄”条,言:
“後魏未有官禄之制,其廉者贫苦异常。如高允草屋数间,布被缊袍,府中惟盐菜,常令诸子采樵自给是也(《允传》)。否则必取给於富豪,如崔宽镇陕,与豪宗盗魁相交结,莫不感其意气。时官无禄力,惟取给於人,宽以善於接纳,大有受取,而与之者无恨(《宽传》)。文成帝诏,诸刺史每因调发,逼人假贷,大商富贾,要时射利,上下通同,分以润屋。自今一切禁绝,犯者十匹以上皆死。明文帝又诏,使者巡行诸州,校阅守宰赀财,非自家所虀,悉簿为赃。是惩贪之法未尝不严,然朝廷不制禄以养廉,而徒责以不许受赃,是不清其源而遏其流,安可得也。至孝文帝太和八年,始诏曰:“置官班禄,行之尚矣。自中原丧乱,兹制久绝,先朝因循,未遑厘改。今宜班禄,罢诸商人,以简人事。户增调绢二匹,谷二斛九升,以为官司之禄,均预调为二匹之赋,即兼商用。禄行之後,赃满一匹者死。”俸以十月为首,每季一请。後以军兴,用不足,又诏百官禄四分减一,以充军用。至明帝时,于忠当国,欲结人心,乃悉复所减之数。此魏制官俸之大概也。按文成诏中所谓商贾邀利,刺史分润,孝文诏中所谓罢诸商人,以简人事。盖是时官未有禄,惟藉商贾取利而抽分之,至见於诏书,则陋例已习为常矣。崔宽并交结盗魁,为受纳之地,既取利於商贾,自并及於盗贼,亦事之所必至也。上下交征如此,何以立国焉。”
这与《洛阳伽蓝记》中王公贵族争相舍宅奉佛,及佛徒倚靠供养,富贵骄奢的种种情态,适成鲜明对比。而书香高门,贵胄华阀之子弟,亦竞相以出家为尚,也就不奇怪了。《高僧传》及《续高僧传》所载出身名门之富贵僧人俯拾皆是。包括南朝天台宗创始人智顗、唐初著名故事“萧翼赚《兰亭》”中王羲之的裔孙智永等。即使寒门奋发之士,投身佛门,亦得跻身上层,故才辩智虑者众。唐初士族多出於北朝高门大姓,自隋文帝开科,唐太宗又厉行科第取士之举,成为吸纳精英进入官僚管理阶层的,影响深远的社会制度,“安史”乱後,数百年以“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为特征的“门阀制度”瓦解,聪明特达之士自不须倚傍佛门,即有进身之阶。
科举致使人才大分流,释氏之门渐虚,苦学者日少,而至有端赖“顿悟”跻身大德者。如“(释端)甫又梦梵僧以舍利满琉璃器,使吞之,且曰:“三藏大教,尽贮汝腹矣。”自是经律论无敌与当时,囊括川注,逢源会委,滔滔然莫能济其畔岸矣。……德宗皇帝闻其名,征之,一见大悦,常出入禁中,与儒道议论,赐紫方袍。岁时锡施,异於他等。”(《宋高僧传·唐京师大安国寺端甫传》)以梦中进食代替勤学苦修,乃古今中外学子之共同理想,惜乎等同“痴人说梦”耳。按端甫事适与同时之韦渠牟相映成趣,可见德宗对论衡一事的脾胃。《旧唐书》卷一三五《韦渠牟传》载:
“德宗诞日,御麟德殿,召给事中徐岱、兵部郎中赵需、礼部郎中许孟容与渠牟及道士万参成、沙门谭延等十二人,讲论儒、道、释三教,渠牟枝词游说,捷口水注,上谓之讲媷有素,听之意动。”“时延英对秉政赋之臣,昼漏率下二三刻以为常,渠牟奏事,率漏下五六刻,上笑语款狎,往往外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