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集《〈西游记〉序》考证
石钟扬 2008-08-07
【内容提要】 元人虞集《西游记序》,就现存文献而言,最早见诸清初《西游证道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界始有人对其真伪进行争议。其实虞集未必伪,只是其所序者既非《长春真人西游记》,也非百回本小说《西游记》。《长春真人西游记》是丘处机西行历程的“报告书”,与唐僧取经故事无涉,而“虞序”则明显提及唐僧取经故事。虞集是元代中叶学者,自然不可能预为明代小说《西游记》作序。虞集所序者当为那深藏在历史帷幕中的《西游记》平话。《西游记》平话历来被学者视为元末明初之物,我则考定它为宋末元初之作品。 【关键词】 虞集 《西游记》序 《西游记》平话
虞集《西游记序》,就现存文献而言,最早见诸清初汪象旭评本《西游证道书》。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说:“自象旭此书始冠以虞集序”。《西游证道书》,孙楷第先生于三十年代尚称:“极不多见”,现存少数珍本都被束之高阁,凡人是难睹其芳颜的。而国内解放前后所出版的诸种小说史料选本,亦均未收录此序。今则先将虞序全貌披露,再作考辩。 西游记序
余浮湛史馆,鹿鹿丹铅。一日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余于流连浃月。道人将归,乃出一帙示余曰:“此国初邱长春所纂《西游记》也,乞公一序以传。”余而读之,见书中所载,乃唐玄奘取经事迹。夫取经不始于唐也,自汉迄梁咸有之,而唐之玄奘为尤著。其所跋涉险远,经历艰难,太宗《圣教》一序,言之已悉,无俟后人赘陈。 而余窃窥真君之旨,所言在玄奘,而意实不在玄奘;所纪在取经,而志实不在取经:特此以喻大道耳。猿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阴阳;魑魅妖邪,亦人世应有之魔障。虽其书离奇浩瀚数十万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盖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则为妄心,妄心一起,则能作魔,如心猿之称王称圣而闹天宫是也。此心收,则为真心,真心一见,则能灭魔,如心猿之降妖缚怪而证佛果是也。然则同一心也,放心则其害如彼,收之则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于前,而魔与神则异也。故学者但患放心之难收,不患正果之难就。真君之谆谆觉世,其大旨宁能外此哉? 按真君在太祖时,曾遣侍臣刘仲禄万里访迎,以野服承圣问,促膝论道,一时大被宠眷,有《玄风庆会录》,载之详矣。历朝以来,屡加封号。其所著诗词甚富,无一非见道之言,然亦有如是书之鸿肆而灵幻者,宜紫琼道人之宝为枕秘也。乃俗儒不察,或等之“齐谐”稗乘之流。井蛙夏虫,何足深论?夫《大易》皆取象之文,《南华》多寓言之蕴,所由来尚矣。昔之善读书者,聆周兴嗣“性静心动”之句,而获长生;诵陆士衡“山晖泽媚”之词,而悟大道,又何况是书之深切著明者哉? 天历已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 [1]
一、虞集《西游记序》真伪考
关于“虞序”,实则自清代之吴玉搢(《山阳志遗》)、阮葵生(《茶余客话》),到近世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傅惜华(《内阁文库访书记》)都众口一词地肯定这篇序言的存在,而无人谓之为伪。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学界对虞序的真伪才有争议。准确的说,关于这个问题,大陆学界在拙作之前尚无人涉及,倒是日本与港台时有人讨论。日本学者太田辰夫认为虞序为真,并据此推断元代有一本伪托邱长春所作且富道教色彩的《西游记》(《西游证道书考》,《神户外大论丛》第21卷5号)。新加坡学者柳存仁认为虞序虽有种种“疑窦”,却“含有一部分真实的材料”(《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香港《明报月刊》1985年5━9期)。而台湾学者郑明利在其《西游记探原》(台北文开出版事业公司1982年出版)中,则力证其伪。其论点转见容镕《台湾学者郑明利对〈西游记〉的探讨》(《中外文学研究参考》1985/1)。容文介绍: 郑明利举出六条理由证明最早出现于《西游证道书》的所谓元虞集的序(该序声称《西游记》作者是丘处机),乃出于汪象旭的伪造:(1)此序不见于今虞集的任何文集中。(2)序中虞集自署“天历己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然而虞集并未任职翰林学士,作序年应官翰林直学士,此外自称临川人,仅见于此序。(3)从序中可以看出虞集对丘处机所知不多,这与虞集对丘处机知之甚深的实际情况正好相反。(4)序中说“一日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然今存虞集未见危敬夫与紫琼道人,二人显系臆造。(5)虞序仅见于《西游证道书》,对其出处未作交代,且象汪象旭曾伪造《吕祖全传》,因此再伪造虞序,自亦可能。(6)虞序不见收于汪本以外的《西游记》及其他载籍。因此郑明利肯定虞序既属伪作,丘作之说自可销声匿迹。 郑氏所举六条理由,乍看似颇充分。若作认真考察,则发现其殊难成立。恕我分解如次。其一、此序虽“不见于今虞集的任何文集中”,却不见得不是虞集所作。因为“今虞集的任何文集”,并不等于“虞集的任何文集”,更不等于虞集实写的全部文章。虞集著述甚丰,欧阳玄《雍虞公文序》有云:“一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大夫之碑板,咸出公手,粹然自称一家之言。山林之人,逢掖之人,得所赠言,如获拱璧。”而其文集即使是集大成的《道园学古录》(四部丛刊、四部备要本),也远非全璧。其门人李本对此有“识”云:“在朝稿二十卷,应制录六卷,归田稿十八卷,方外稿六卷。盖先生在朝时为文多不存稿,固已十遗六七,归田之稿间亦放轶,今特就其所有者而录之,所谓泰山一豪芒也。” 于今虽不能在仅存的“一豪芒”中寻得《西游记序》,孰谓此序不在那隐没的“泰山”之中呢? 其二、关于虞序文末之署名问题。虞集祖籍四川,先祖允文在南宋以丞相被封于雍,宋亡虞家侨居江西临川,虞集晚年亦“病归临川”,死后被赠封为江西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护军,因而虞集“自称临川人”,毫不奇怪;其:“平生为文万篇,稿存者十二三”(《元史》),难说“自称临川人仅见与此序”。虞氏“早岁与弟槃同辟书舍为二室,左室书陶渊明诗于壁题曰陶庵,右室书邵尧夫诗题曰邵庵,故世称邵庵先生”(《元史》),故有临川邵庵云云。唯天历己巳(1329),虞氏为“翰林直学士”,而非“翰林学士”料是转辗反复或手民误植所造的失误。大凡作伪之难在文章之风格,而不在文末之署名。文章之风格是作者个性之流露,作者有其个性,做伪者亦有其个性,两者殊难融洽。而署名是死板的,有据可查的,不能设想伪造虞序者连《元史》都不会翻阅。因而以署名之小误来证作品之伪,总是乏力的。 其三、丘处机(1148—1227)与虞集(1272—1348)间距几半个世纪,到天历己巳(1329)作《西游记序》时,已逾百年。丘处机本是个富有神秘色彩的人物,虞集对他自然谈不上“知之甚深”。即使虞集对丘处机“知之甚深”,也未必就对《长春真人西游记》“知之甚深”。书与人有联系却毕竟不能等同,更何况《长春真人西游记》又是部富有神秘色彩的书,其载之《道臧》,秘藏于宫、观,局外人不能轻易见到。清代史学大家钱大昕有《跋长春真人西游记》云: 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述,于西域道里风俗,颇足资考证,而世鲜传本。予始于《道藏》钞得之。村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丘处机之手,真郢书燕说矣。 清代尚且如此,元代更可想而知。虞序指斥“俗儒不察,(将《长春真人西游记》)或等之‘齐谐’稗乘之流”,殊不知正是自己将“‘齐谐’稗乘之流”的古本《西游记》(平话)误认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并张冠李戴地为之作序了(关于《西游记》平话容后讨论)。 其四、对衡阳紫琼道人,日本学者太田辰夫在《西游证道书考》中早具有考索,指出他就是元代道士张模。据《上阳子金丹大要·列仙志》(《道臧 》738)记载,张模属全真道士体系中人;宋有道(即黄房公)传李珏(太虚真人),李传张模(紫琼真人),张传赵友钦(缘督真人)。《列仙志》又记赵友钦“己巳之秋寓衡阳,以金丹妙道悉付上阳子”。据柳存仁先生考证,这“己巳之秋”,正是虞序所署之年份。从赵友钦寓衡阳知,紫琼道人此时尚健在,虞集此年也有五十八岁,两人相见不是不可能的。至于危敬夫是否是虞集之友人危素(太朴,1303—1372)之别号或误植,尚无定考。无定考只当继续探考,却不可因此断为“显系臆造”。 其五,关于《吕祖全传》,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数目》卷三有著录,云:“讬吕祖传。卷首题云‘奉道弟子汪象旭重订’。象旭字澹漪,原名淇,字右子,里居未详。此传口气为吕仙自述,然实是小说。”这里至少有两种情况:一是有某氏托吕祖之名撰写在先,汪象旭为之“重订”在后;一是象旭托名撰写之,又不忍失己名,于是再署“重订”字样以志。不管是那种情况,汪氏并没彻底掩饰自己的身份。从“此传口气为吕仙自述,然实是小说”云云,则知这部小说以第一人称(吕仙自述)为之;以第一人称为之,在作者是“自神其教”——增强作品的真实性,在小说史上却是个创举。如果《吕祖全传》果为汪氏所作,那他之托名吕祖,则是其创举的必然产物。今天我们陈述此事,只能与孙先生心平气和地说:“托吕祖撰”,而不可感情用事地以“伪”冠之其首。因今人视托名故事主人公而写作,为文人惯用“伎俩”,不足为奇。如鲁迅托名“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病中日记而作《狂人日记》,茅盾托名“得之与某公共防空洞”谁氏日记而作《腐蚀》,孰谓二公为伪托呢?《吕氏全传》既不算“伪造”,就不可指控汪氏有作伪之癖,更不能以《吕祖全传》之例去推断《西游记序》属汪氏之“伪造”。自元至清,与《西游记》干系较深且有迹可寻者,大有人在,汪氏既要伪造一序,则大有选择余地,何必一定要伪托虞集呢? 其六,虞序之全文虽首见诸汪本《西游记》,然他的片段或精神,却如幽灵般早就跟踪着吴承恩的《西游记》。金陵世德堂本《西游记》卷首有陈元之序,云: 旧有序,余读一过,亦不著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其序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八戒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藏也;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 世德堂本是吴承恩《西游记》现存的最早版本,陈序作于万历二十年(1592),是吴氏谢世后十年之物,它之前的“抄本”面目不清,无法证明其有“旧序”。以其言辞稍异而精神酷似推断,这“旧序”当是那流浪的“虞序”。这以“旧序”面目出现的“虞序”,在世德堂本后不久,又被窜入谢肇淛的笔记著作《五杂俎》之中,谢云: 《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 “旧序”、谢说虽追踪着吴本《西游记》,而实与之精神不合(详见另文),这就反证“虞序”是同一部与之精神相符的《西游记》共存。 从容文介绍看,郑氏之证“虞序”之伪的目的在破百回本《西游记》“丘作之说”,用心可谓良苦。应当说,刊于《西游证道书》卷首之“虞序”,对张扬 “丘作之说”影响极大,然“丘作之说”并不首创于 西游证道书 。历来学者只说《西游证道书》是“清初刊本”,未指确年;窃以为,其与《吕祖全传》都为汪刊本,若以《吕祖全传》之刊年——“康熙元年”限之,大概不大离谱。在这之前伍守阳就在《天仙正理·炼已直论五》中说:“丘真人西游雪山而作《西游记》以明心,曰心猿;按其最有神通。禅宗言‘猕猴跳六牕’,状其轮转不住,其劣性难驯,惟炼可制”,显然,这伍某已将写“心猿”——孙悟空的《西游记》的著作权,廉价送给了那位丘真人。此则文字作于崇祯十二年(1639),较《西游证道书》大概要早二十余年。 凡此种种,足见郑说不仅不能证明“虞序”为伪造,而且无补于破除“丘作之说”。好在“丘作之说”早在鲁迅、胡适的考证锋芒前“销声匿迹”,无待今日劳作。
二、虞集所序者当为《西游记》平话
其实“虞序”所序者,既非《长春真人西游记》,也非吴承恩的《西游记》。《长春真人西游记》是记丘处机西行历程的“报告书”,与唐僧取经故事无涉,而“虞序”则明显提及唐僧取经故事。虞集是元代中叶学者,他自然不可能先知先觉地为明代中叶的吴承恩(1504-1582)的《西游记》作序,况且虞序中宗教唯心主义的说教,与吴承恩旨在“纪人间变异”(《禹鼎志序》)的创作倾向亦无共同处。那么,“虞序”所序者到底是部什么样的书呢? 众所周知,在宋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与吴承恩《西游记》之间,除《西游记杂剧》之类戏曲外,至少还有一部作为吴承恩《西游记》祖本的小说,即朝鲜《朴通事谚解》所收片段与《永乐大典》第13139卷所收《魏征梦斩泾河龙》一节的古本《西游记》。 应当指出,《永乐大典》与《朴通事谚解》所收古本《西游记》片段,在语言形态上差异相当大。《永乐大典》的修撰开始于明成祖(朱棣)永乐元年(1403),定稿于永乐五年(1407),其“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的编辑方法,“上自古初,迄于当世,旁搜博采,汇聚群书,著为奥典”。 [2]所谓“汇聚群书”,即对所收典籍基本上是整段、整篇,乃至整部地抄入。因而有理由说,《永乐大典》所收“梦斩泾河龙”,基本保存了古本《西游记》文字的本来面貌。从现存片段看,古本《西游记》文白夹杂,远胜《三国志平话》,而近似《三国志通俗演义》。前段写泾河龙故意“错了时辰,少下些雨”以刁难神相表守成,结果弄巧成拙遭到天谴的情节,这里从略;仅录魏征梦斩泾河龙一节: 玉帝差魏征斩龙。天色已晚,唐皇宫中睡思半酣,神游出殿,步月闲行。只见西南上有一片黑云落地,降下一个老龙,当前跪拜。唐王惊怖曰:“为何?”龙曰:“只因夜来错降甘雨,违了天条,臣该死也。我王是真龙,臣是假龙,真龙必可救假龙。”唐王曰:“吾怎救你?”龙曰:“臣罪正该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罪。”唐王曰:“事若干魏征,须教你无事。”龙拜谢去了。天子觉来,却是一梦。次日,设朝,宣尉迟敬德总管上殿曰:“夜来朕得一梦,梦见泾河龙来告寡人道:‘因错行了雨,违了天条,该丞相魏征断罪。’朕许救之。朕欲今日于后宫宣丞相与朕下棋一日,须直到晚乃出,此龙必可免灾。”敬德曰:“所言是矣。”乃宣魏征至。帝曰:“召卿无事,朕欲与卿下棋一日。”唐王故迟延下着,将近午,忽然魏相闭目笼睛,寂然不动。至未时,却醒。帝曰:“卿为何?”魏征曰:“臣暗风疾发,陛下恕臣不敬之罪。”又对帝下棋。未至三着,听得长安市上百姓喧闹异常。帝问:“何为?”近臣所奏:“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吊下一只龙来,因此百姓喧闹。”帝问魏征曰:“怎生来?”魏征曰:“陛下不问,臣不敢言。泾河龙违天获罪,奉玉帝圣旨令臣斩之。臣若不从,臣罪与龙无异矣。臣适来合眼一霎,斩了此龙。”正唤作魏征斩了泾河龙。唐皇曰:“本欲救之,岂期有此!”遂罢棋。” [3] 而《朴通事谚解》作为朝鲜人学习汉语的教科书 [4],其间所叙《西游记》故事,是以对话加注释的方式出现的,对话叙述情节,注释说明背景。对话与注释所引皆非古本《西游记》原文,相对而言,对话中的语言可能更接近古本《西游记》原文风格。其中叙述得较完整的唯“车迟国斗圣”的故事。先叙道人伯眼大仙,被车迟国王拜为国师,并煽惑国王毁佛崇道。唐僧到达时,伯眼大仙们正在做罗天大醮,被孙行者夺吃了祭星茶果还打了两铁棒。于是伯眼要唐僧与他当着国王的面斗圣,一决输赢,拜强者为师。于是有下面“斗圣”场面: 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说罢,打一声钟响,各上禅床坐定,分毫不动,但动的便算输。大仙徒弟名鹿皮,拔下一根头发,变作狗蚤,唐僧耳门后咬,要动禅。孙行者是个胡孙,见那狗蚤,便拿下来嗑了。他却拔下一根毛衣,变做假行者,靠师傅立着,他走到金水河里,和将一块青泥来,大仙鼻凹里放了,变做青母蝎,脊背上咬一口,大仙叫一声,跳下床来。王道:“唐僧得胜了。”又叫两个宫娥,抬过一个红漆柜子来,前面放下,两个猜里面有甚么。皇后暗使一个宫娥,说与先生柜中有一颗桃。孙行者变做个焦苗虫儿,飞入柜中,把桃肉都吃了,只留下桃核,出来说与师傅。王说:“今番着唐僧先猜。”三藏说:“是一个桃核。”皇后大笑:“猜不着了!”大仙说:“是一颗桃。”着将军开柜看,却是桃核,先生又输了。鹿皮对大仙说:“咱如今烧起油锅,人去洗澡。”鹿皮先脱下衣服,入锅里。王喝采的其间,孙行者念一声“唵”字,山神土地鬼神都来了。行者教千里眼、顺风耳等两个鬼,油锅两边看着,先生待要出来,拿着肩膀日侯在里面。鹿皮热当不的,脚踏锅边待要出来,被鬼们当住出不来,就油锅里死了。王见多时不出时:“莫不死了么?”教将军看。将军使金钩子,搭出个乱骨头的先生。孙行者说:“我如今入去洗澡。”脱下衣裳,打一个跟头,跳入油中,才待洗澡,却早不见了。王说:“将军你搭去,行者敢死了也!”将军用钩子搭去。行者变做五寸来大的胡孙,左边搭右边躲,右边搭左边去,百般搭不着。将军奏道:“行者油煎的肉都没了。”唐僧见了啼哭。行者听了跳出来,叫:“大王有肥枣么?与我洗头。”众人喝采:“佛家赢了也!”孙行者把他的头,先割下来。血沥沥的腔子立地,头落在地上,行者用手把头提起,接在脖项上依旧了。伯眼大仙也割下头来,待要接,行者念金头揭地、银头揭地、波罗僧揭地之后变做大黑狗,把先生的头拖将去,先生变做老虎赶,行者直拖的王面前日侯了,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虎,只落下一个虎头。国王道:“元来是一个虎精,不是师傅。怎生拿出他本像?”说罢,越敬佛门,赐唐僧金钱三百贯,金钵盂一个,赐行者金钱三百贯打发了。这孙行者正是了的。那伯眼大仙那里想胡孙手里死了。古人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5] 不难看出,这段文字,近似《三国志平话》,而远逊于《三国志通俗演义》,亦远逊于上文所引《永乐大典》本《西游记》。但其叙述故事详略程度,又与“梦斩泾河龙”相当。不过,即使如此,将其二者置于一处,同作为古本《西游记》来考察,实嫌勉强,其间可能有许多环节被省略。然而,在尚无文献去填充从《朴通事谚解》本《西游记》到《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中间环节时,也只能勉强将它们扭结在一起,视之为古本《西游记》的基本形态。 这本古本《西游记》长期隐匿在历史的帷幕之中。即使是上述两个不怎合辙的片断,也是晚近才被重新发现的。《永乐大典》中的“梦斩泾河龙”的被重新发现,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郑振铎发表于1933年的《西游记的演化》说: 原来,在北平图书馆所收藏的许多传抄本永乐大典中,有一本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的,是送字韵的一部分,在许多“梦”的条文中,有一条是 魏征梦斩泾河龙。 引书标题作“西游记”,文字全是白话,其为小说无疑。谁能猜想到,残存的永乐大典一册之中,竟会有西游记小说的残文存在呢?在吴承恩之前,果有一部古本的西游记小说!鲁迅先生的论点是很强固的被证实了。这一条,虽不过一千二百余字,却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足令中国小说研究者雀跃不已! [6]
注释: [1] 虞集《西游记序》,原载清世德堂刊本《西游真传》卷首;又见朱一玄等编《西游记资料汇编》第64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版。按,朱一玄等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7月版未收虞序;朱一玄编《明清小说资料汇编》齐鲁书社1990年2月版始收虞序。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版也收了虞序。 [2] 明成祖朱棣《永乐大典序》,转见张忱石《永乐大典史话》第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 [3] 《梦斩泾河龙》,《永乐大典》卷1319送字韵梦字类,(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 [4] [5] 《朴通事谚解》,《奎章阁丛书》第八种,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法文学部昭和十八年(1943)影印本;又朝鲜亚细亚文化社编《老乞大·朴通事谚解》1973年版朝汉文对照本。(朝鲜)李聃《朴通事谚解序》:“盖汉语之行于国中者,有《老乞大》,有《朴通事》,所谓《辑览》,即汇二册要语而注释者。自得是本,窒者通、疑者解,不啻若醒之呼寐,烛之遇幽。”可见其于朝鲜传授汉语之功。 [6] [8] 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文学》一卷四号。又见刘荫伯编《西游记研究资料》第6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8月版。 [7] [9] [14]赵景深《谈〈西游记平话〉残文》,《文汇报》1961年7月8日第3版。 [10] 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4册第93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2月版;苏兴《西游记及明清小说研究》第1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2月版。 [11] 参见刘荫柏《〈西游记〉与元明清宝卷》,《文献》1987年第4期。 [12] [13]胡适跋《销释真空宝卷》,《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5卷第3号(民国20年5—6月)。 [15] 郁博文《瓷枕与〈西游记〉》,《光明日报》1973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