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文学研究的“职业化”倾向的反思
宾恩海 2008-08-27
【内容提要】 当今的现代文学研究或许不仅仅是研究者个体的纯粹的科学理性认识过程,不仅仅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心灵对话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连结着研究者的可以获得各种利益、改变生存状况的一种有力依据,是连结着研究者对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新的解读里被认作是一种“价值无限”的可以批量生产的文字工作,反映了当今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思维的一些变异、断裂及其超出于文学自身的强大力量。虽然,当今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制度仿佛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重视包括现代文学研究在内的各种学术研究,也提供了相当优良的资讯来源与研究条件,但我们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现代文学研究之外的种种“诱惑”的可怕远远胜于学术研究本身迟迟难以突破给人带来的巨大恐慌。在当今中国,学术研究在相当程度上成了“欲望”的载体与象征,甚至沦落为“盗亦有道”者以复制、粘贴为策略,屈服于时代发展而充满了市场经济文化智慧的一种专门“职业”。
1.规模化、相似性的符合技术标准的文字组装处于网络时代的不少现代文学研究已经由传统的梳理、提炼研究者自己的阅读感受、沉思情绪、研究心得直接转换为当今盛行的以复制、粘贴、插入超级链接为策略的文字产品的生产方式。这从根本上忽略了现代文学文学原著所具有的诗性盎然的那种再现生活的可信性、令人灼目的时代印痕以及静谧深切的沉思等优长的的感知品格,这些组装起来的符合技术参数的现代文学研究论文并非来自实际付出的文学阅读的“有感而发”,而是从忙得不亦乐乎的复制、粘贴之中寻找灵感,发挥想象,就如同现代汽车制造业,将各不相同的零件进行转换、衔接和组装,段落与段落之间仿佛就是以一个个零配件的方式存在着,并无横的线索和纵的关联;或者夺取某一段“活生生”的精彩的文字随意点染,将“他者”与自我杂糅,铺成一篇。
网络时代正是以即时性的“新鲜”品格和简捷明快的“组装”技术直接培育了当今中国不少的现代文学研究者轻松自然地转换为“网络枪手”的角色功能,现代文学研究
原本所持有的严谨求实的文化态度和文化眼光在研究者自身所处的精神乐园和象牙塔里逐渐失去了它的主体地位。他们总是被迫去完成学术的“指标”和“定额”,这种制度性的“职业化”的目标要求直接刺激和促动不少的研究者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种种任务实现的必备的“规模化”(诸如,为了达到学术量化的标准,不得不把一篇高质量的长篇学术论文,拆成三、五篇文章来分别发表以寻求这种“规模化”),而又由于“规模化”的驱使,研究者不得不巧妙打通别人已经发表的成果,或者将别人的内容改头换面绑在自己身上“相似性”地加以重复,由此导致研究者的文化责任和文化趣味、文化心态发生很大变化。
一方面,它冲淡了现代文学研究者必须采取的阅读文学版本、品味文学原著,并且保持连续性的知识学习的宁静而深沉的诗性思维这些文化责任,以越来越功利化的焦虑、浮躁、急切的的气味取代了几代知识分子所长久承袭的典雅高贵品格,“泛功利化”的网络时代全面追求“可爱而又皆可利用”“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的“于我有用”的学术生产,什么陶冶人们的情操、洗涤人们的精神、解脱人生的苦痛这些所谓的“不能归附功利”的学术研究的健康与尊严则一概视若草芥。
另一方面,当今社会的专业发展越来越精细化,这种“精细”在很大程度上就体现为当今社会的必须全部落实责任的“职业化”,而“职业化”的要求则又使每一项专业工作都必须实行高质量的“高标准化”;由“高标准化”进而带来“学术的定量化”,而目前我国以制度性的强制行为又把“学术的定量化”与职称评定、工资提升、奖金发放、学位申请、学校评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最终导致目前大量的学术研究恶性发展为一种“短期化”或“定期化”的文字产品的工厂生产行为,这显然改变了研究者的文化趣味:许多研究者不得不从切身利益出发,调动他们所有的文字生产的技术手段和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无论是传统研究中已经充分展开的论题,还是套用西方话语来解剖中国文学作品,只求能在短期内完成和发表他们的一系列文字产品,所以,研究者已经不再专心致志地在文学原著上做过多的停留与品味,他们根本无须纠缠于文体创造、文学性内涵与作家作品的思想精神所具有的深刻的力量,正是因为当今社会的学术研究上述的制度性的强制,使大多数人急于发表自己根本没有深思熟虑和仔细推敲的主张与观点,他们的热情与痛苦实际上都集中在论文是否更快发表和发表后的论文是否符合学术量化的标准。
实际上,包括现代文学研究在内的许多学术研究是研究者极为内倾的,需要长时间的专心致志、反复回味的心灵思辨和极具个性的需要排除外界任何压力和干扰的对丰富的生命、生活进行独立思考和深刻感知的文学蕴积。它更为注重对于人间事理的更加精微透彻的体贴与感悟,研究者这一潜隐的心灵沉思丰富而博远,联结着“大化之流生生不息”的文学的过去,又在时空一体的文学生命的链条上接通现在与未来。这些无拘无束的深致隽永的哲思玄想和浩浩荡荡纷至沓来的灵智闪烁的心灵悸动、感念与印象,总是在维系着文学生命的永远向前的真谛和秘密,维系着人类精神的永远向上的追逐与思索。当今社会环境下的学术研究的“职业化”所建立的一整套的学术量化标准及其大气魄大气势的抒写和弘扬,在本质上是背离了文学研究的真正的道德意义和情感意义以及审美意义的。
现代文学研究在“职业化”的文化品格的追求上,除了上述的规模化、相似性的文字工厂的大量涌现和学术研究日趋“短期化”“定期化”的平庸无聊之外,它更为强劲的文化势能则是研究者自觉而热衷地运用西方的理论方法大刀阔斧地剖析中国现代文学或者是寻找细微如沙的中国现代文学材料以西方话语模式进行过度诠释,或者是热情高涨地以宏大的气魄与气势在现代作家作品、文学思潮运动、文学创作现象、文学史的地位贡献的研究中有规模、有深度、有系统地挖掘出文学创作的本质意义和文学发展的规律性特征。
这种“西方化”与“大气魄大气势”显然就是当今社会环境下已经“职业化”的现代文学研究自身结构的“健全”的两个基本要求与写作范式,这样的研究理路已经充分表明学术研究的历史文化从过去的“依附于政治意识形态”转向“唯西方文化意识形态为大”的崭新意义。从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来看,这种一味以宏大气魄与气势而展开的学术研究,表面看似完美齐全,实际上总是缺乏对文学本体的深入细致的探究,我们在浮面所见所感似乎也有“创新”“突破”的印象,然而那些潜在的急功近利的浮躁和清晰可辨的创造新架势的强烈意识终究大大削弱了对文学问题本身的讨论,也掩盖了文学活动本身所应有的复杂性、多元性。事实上,文学创作的复杂性与作品内涵的不确定性使研究者在面对那些优秀的作家作品时往往歧见纷起,莫衷一是,研究者根本无法清晰地把握如此众多的文学创作里会存在那些统一和谐的特征与规律,在很多时候,那些完美齐全的内容的优美总结只不过是研究者自身的令人陶醉的分析所带来的意义和幻觉而已,与被分析的作家作品其实无关。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理论方法上对于“西方文化意识形态”的过分追逐,除了与之相适应的越来越广阔的社会变革和开放的崭新时代的“全球化”的文化背景的重大刺激,以及文学研究自身已经摆脱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束缚而发生演变、创造条件之外,这必然还涉及到当今社会环境条件下文学研究的“职业化”倾向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富强的势不可挡的推动力。绝大多数学术刊物和不同学位申请的毕业论文的学术写作规范、价值取向的“西方化”,驱使这些研究者必须在自己的研究中以一种普遍性原则将中国文学的所有一切都定位于中西文学文化不断撞击交汇的思想基点上来加以论述,或者从社会进步与历史发展的高度去“勇敢承担社会责任”,打破学界研究疑难问题时所固有的刻板、机械的思维,而一致性地转向以西方文学理论的更为新颖深邃、理性睿智的概念方法,试图把长久以来学界亟待解决的问题一扫而光。也正是从西方文化意识形态的学术视角,我们发现大量的西方话语模式对中国文学研究的熔铸确实提高了这些研究成果的表层的学术性,也很好地突出了中国现代作家的许多创作实践的真相如此迹近西方文学理论高度的令人眩目的结果,但是这些片面追求“西方化”的研究成果所反映出来的新式的刻板与机械更是令人触目惊心,他们对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的“非现实的假定”和引人入胜的“术语创建”所带来的伤害与歪曲有目共睹。
认真细致地考察这些铺天盖地的“西方化”的话语批评,不得不承认,中国现代文学只不过是它表达某种西方文学文化理论的材料,阅读这些研究文字并不是在阅读文学,而是我们被强迫着阅读和理解某一种理论,这些“西方化”的研究者确实省去了详尽阅读能够生动反映这些西方理论话语的西方文学作家作品的功夫,只好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里直走捷径,拿起这些耳熟能详的重要作家作品材料,扬起臂膀就把那些原来用于西方社会及其文学世界的各种理论搬来直接面对中国的文学文本,由此带来的文学研究不仅让我们看不到中国现代作家创作的艺术奥秘,而且也让我们无法收获一份具有明确具体的历史语境的西方文学理论知识。
当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固然不能排除现代作家作品所展现的西方某种文学文化思潮与文学精神的影响及其特征,但是研究者更为重要的学术目标应当是对可能在西方影响之下兴起和发展起来的中国现代文学的问题进行研究而不是其他。即便是运用“西方化”的理论方法或者是探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西方化”的影响,这也只是从研究角度上提供了一个“如何”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方法和机会,就是说,同样是这些中国现代文学所表现的内容在这里却要采取一种“西方化”的特殊方式加以重新理解,但它依然是研究中国文学问题,研究这些“西方化”的文学文化思潮与文学精神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具体影响在哪里,而不是全面分析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作品中所呈现的“西方化”的文学景观和生活景观有多少。
应当看到,现代文学研究中的理论方法的“西方化”和论述框架的大气魄大气势,体现了“职业化”的学术研究外观形式的表现要求(即学术论著在外在形式上只有具备了富丽堂皇的论述框架,才会被当前盛行的专业技术标准所真正认可和高度评价)。这样一种变格的学术写作形式在学术界至今仍然缺乏深刻的反省意识与理性认知而大行其道,而真正专心致志地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常常会在气势磅薄的大批评面前失去自信力。
近年来,由于“职业化”的学术写作要求(不能简单研究一个作家作品的片断,要力求研究出他们的整体)和学术任务的“高质量”的目标实现(不能仅仅分析和展示文学的表象,要力求以深沉阔大的思维研究出他们更为丰富的本质意义,体现出一种能动的主体创造),一大批研究者为了达到对研究对象的气势磅薄的整体性和本质性的感知品格,却能在相当短小的篇幅里建立起“一览众山小”的宏大的论述框架。全凭这“大气魄大气势”的手笔描绘即可呈现和涵容研究者极为“宏阔”的学术思维及其感受能力的“精到”与文学体验的“深刻”(事实上,令人眩晕的迷人的大气魄大气势的学术思维的精髓在于强调学术研究与外部环境的宏大博远的关系和把文学文本的解读强调到“大文化批评”的巨大意义上,这种时尚简直就是一种学术领域里的具象化的幻觉病态,它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让更多的人不再关注文学艺术本身,从而造成我们对文学的判断能力、鉴赏能力的下降直至瘫痪),那种研究这个学术论题的“舍我其谁”的气概已司空见惯,而钟情于“我必须成为这个问题研究的第一人”的学术宏愿与学术行为已成时尚。这些在大气魄大气势的凝神静思之后的果实,正是当今中国学者“职业化”意识不断觉醒的产物。
3.真正的“职业化”的素质现代文学研究的中心问
题应当是提供研究者自身对于文学文本的真切的心灵感受,具有精微透彻的感知品格和深沉执着的探究精神,而且现代文学研究在本性上所讲求的是阅读原著时情感或者心灵体验的“震颤”(它要求研究者首先是真正热爱你的研究对象,然后是将研究者的自我与文学文本混融为一个整体,而不是离开研究者自我的感受力去采用各种概念、理论去分析文学作品)和充分研究作家作品的文学特征,不能依靠一些并非来自研究者自身心灵深处的理念(诸如,文学史上对这一作家作品的评价,西方批评话语)来取代或支配研究者自己完全可以完成的直观感知和研究实证,它作为一种学术研究一般来说应该不具有任何实用性,它纯粹是研究者精神上的一个纪念物或者说是与研究对象进行心灵对话的一个象征性的产物。文学研究的最高境界就是那些并未获得大多数读者真正理解和接受的作家作品经过你精微透彻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感悟却成功地提供出一种认识这一作家作品的新颖独特而又幽深诱人的优美情境,结果你的研究不仅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一作家作品的美妙之处在哪里,还引诱着越来越多的读者追随你围绕在这一作家作品周围。这里包含着研究者注重自我的感受力与传达文学艺术魅力的充满文学情调的审美素质,它也表明了研究者通过一系列的文学阅读和文学研究中的生命体验和艺术感悟进一步完善了自我,并且依靠自我发现的作家作品的力量召唤更多的读者同样钟情于这一作家作品的价值与功能,此正源于研究者自觉承担深邃理性、平静从容、真切朴实的学术品格(不仅具有一个文学研究者的审美判断的胆识,而且也坚定不移地维护着研究者个人对于文学本身的强大而深刻的信念)。只有获得了生命之光烛照的审美体验和艺术感悟的文学研究,才能真正具有完善自我、感召别人一同寻找精神家园的“职业化”的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