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急见刊

关于周公“摄政称王”及其与儒家政治哲学的几个问题

刘丰  2012-01-18

说法,肯定了周公摄政称王。但李觏同时指出,成王因周公勋劳之大,命鲁公以天子之礼祭祀周公,则可;如果鲁公世代都享有天子礼乐,则非。因此他批评了鲁国后世僭用天子礼乐的现象。这样看来,李觏肯定的还是《明堂位》篇所讲的周公称王的那一部分。

王安石《临川文集》中有《周公》一篇,但并未讨论周公摄政称王之事。在其他地方,我们可以看出,王安石对周公摄政还是肯定的。在《答韩求仁书》中,王安石指出:“管、蔡为乱,成王幼冲,周公作《鸱鸮》以遗王,非疾成王而刺之也,特以救乱而已,故不言刺乱也。”(注:王安石:《答韩求仁书》,《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二,第762页。)《诗经•豳风•鸱鸮》孔颖达疏云:“《毛》以为武王既崩,周公摄政。管、蔡流言,以毁周公。又导武庚与淮夷叛而作乱,将危周室。周公东征而灭之,以救周室之乱也。于是之时,成王仍惑管、蔡之言,未知周公之志,疑其将篡,心益不悦。故公乃作诗,言不得不诛管、蔡之意。”孔疏肯定的是周公摄政之事,但对称王与否没有评说。王安石这里说周公作《鸱鸮》以“救乱”,也是肯定了周公摄政并平管、蔡之乱。 我们认为,王安石没有明确肯定周公称王,与他在北宋时期特殊的政治地位有关。王安石与神宗君臣遇合,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变法,一时权倾朝野。但事实上,当时就已有人把王安石比作王莽。如大宦官张茂则斥责王安石的随从时说:“相公亦人臣,岂可如此,得无为王莽者乎!”(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四十二。又见《宋元学案》引刘元城语。参见《宋元学案》卷九十八《荆公新学略》,《黄宗羲全集》第六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06页。)神宗虽然一再迁就王安石,但同时又顾虑王安石权力过大而威胁皇权。如果王安石再对周公称王一事持积极的肯定态度,自然会使他在政治上的反对派以及神宗产生更多的历史联想,从而对他的变法造成不利的影响。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想,王安石在理论上对周公称王一事应该是肯定的,只是由于现实政治的原因,他没有对此作明确的说明。 与李觏等人肯定周公摄政称王的变法派不同,反对变法的一派则否定了周公摄政称王的传统看法。旧党党魁司马光指出:“尧、舜、禹、汤、文、武劳动天下,周公辅相致太平。”(注:《宋元学案》卷七《涑水学案》,《黄宗羲全集》第三册,第347页。)司马光的意思很明确,周公与尧、舜、禹、汤、文、武的地位有着本质的区别,周公只有“辅相”的功劳。程颐在与门人讨论这个问题时,也明确地否定了周公称王之事: 问:“世传成王幼,周公摄政,荀卿亦曰:‘履天下之籍,听天下之断。’周公果践天子之位,行天子之事乎?” 曰:“非也。周公位冡宰,百官总己以听之而已,安得践天子之位?”…… 又问:“赐周公以天子之礼乐,当否?” 曰:“始乱周公之法度者,是赐也。人臣安得用天子之礼乐哉?” (注:《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235页。) 程颐与门人的这段对话,当是旧党中否定周公称王的一段典型的表述。此外,苏轼也写了一篇《周公论》,明确认为“周公未尝践天子之位而称王也。”苏轼还进而论证道,如果周公称王,那么会使成王陷于两难的境地:“周公称王,则成王宜何称,将亦称王耶,将不称耶?不称,则是废也。称王,则是二王也。而周公将何以安之?”苏轼认为,如果周公称王,那么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故凡以文王、周公为称王者,皆过也。是资后世之篡君而为之藉也”。(注:苏轼:《周公论》,《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86页。) 二程门人杨时也认为,从《礼记•明堂位》可知,周公虽然曾使用过天子礼乐,但周公依然是人臣的地位,周公并未称王。他说: 周公之所为,皆人臣之所当为也。为人臣之所当为,是尽其职而已。若人臣所不当为而为之,是过也,岂足为周公哉!使人臣皆能为众人之所不能,即报之以众人所不得用之礼乐,则朝廷无复有等威矣。故《记》曰:“鲁之郊也,周公其衰矣。”(注:杨时:《辨一•神宗日录辨》,《龟山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杨时不但否定周公称王的说法,而且还对《礼记》所说的周公使用天子礼乐颇为不满,认为这样会使朝廷上下没有等级尊严。及至南宋,胡宏因反对新法,以至对新法的理论基础《三经新义》也极力贬低,因此他力主《周礼》为王莽伪造,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之下,他自然认为周公不可能称王并制礼作乐。胡宏说:“周公承文、武之德,相成王为太师”(注:胡宏:《极论周礼》,《胡宏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257页。)。胡宏肯定的是周公“太师”的地位。 与杨时、胡宏等人因反对新法而极力诋毁《周礼》不同,朱熹对《周礼》的看法就显得平实一些。朱熹指出:“看来《周礼》规模皆是周公做,但其言语是他人做。”“《周礼》毕竟出于一家。谓是周公亲笔做成,固不可,然大纲却是周公意思。某所疑者,但恐周公立下此法,却不曾行得尽。”(注: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八十六,中华书局,1994年,第2203页。)朱熹虽然基本肯定了周公作《周礼》的看法,但对周公称王一事,还是不能同意的。朱熹的这个看法,是通过讨论《尚书》而表达出来的: 《康诰》三篇,此是武王书无疑。其中分明说“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岂有周公方以成王之命命康叔,而遽述己意而告之乎?决不解如此。五峰、吴老才皆说是武王书,只缘误以《洛诰》书首一段置在《康诰》之前,故叙其书于《大诰》、《微子之命》之后。 问:“如此则封康叔在武庚未叛之前矣?”曰:“想是同时。”(注: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七十九,第2054页。) 另外,朱熹在《与孙季和书》中,也有类似的看法: 《书小序》又可考,但如《康诰》等篇,决是武王时书,却因“周公初基”以下错出数简,遂误以为成王时书。然其词以康叔为弟而自称寡兄,追诵文王而不及武王,其非周公、成王时语的甚(吴材老、胡明仲皆尝言之)。至于《梓材》半篇,全是臣下告君之词,而亦误以为周公诰康叔而不之正也。 (注:朱熹:《与孙季和书》,《晦庵先生朱文公别集》卷三,《朱子全书》第二十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885-4886页。) 受朱熹思想指导的蔡沈《书集传》也指出,《康诰》、《酒诰》、《梓材》三篇并非成王时书,而是武王封康叔的书。朱熹、蔡沈等人所讨论的,表面上是在考订《尚书》中一些篇章的成书时代,但其背后所关心的,依然是儒家思想当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周公是否践阼称王的问题。他们将《康诰》等三篇的时代定在了武王时,这样就可以把篇中的“王若曰”的“王”解释成武王,从而便与周公没有什么关系了。这样一来,周公也就不可能称王了。 宋代这些儒家学者反对周公称王,首先与他们尊君的主张相关(注:这也是历代学者反对周公称王的主要原因。如郑玄注《尚书•大诰》“王若曰”,认为王指周公,但孔颖达《正义》则认为:“周公自称为王则是不为臣矣,大圣作则,岂为是乎?”)。从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开始,尊王就是北宋以来儒家的重要主张,这成为他们反对周公称王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我们还应该看到,他们反对周公称王,还与他们具体的政治主张是一致的。与王安石激进的变

法派相比,以二程、司马光等为首的旧党的政治主张是保守的。我们不必把宋代的变法派与保守派等同于汉代的今文学与古文学,但是从思想脉络上来看,主张或支持变法的一派其实继承了今文学社会变革的理论。王安石激进的变法主张,“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畏精神,在精神上与今文学激进的主张是暗合的。保守派反对激烈的社会变革,他们否定周公称王,正是要斩断周公称王与儒家激进的社会变革(如今文学所主张的)之间的理论联系。 以上我们以周公摄政称王问题为线索,考察了宋代变法派与保守派之间的理论分歧。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说北宋时期反对新法的旧党在政治上是保守的,这是相对于王安石激进的变法而言的。事实上,旧党也主张变革。正如余英时先生所指出的,“推明治道”,建立社会秩序是宋代儒学共同的特征,在这一点上新党、旧党是一致的,但二者在变法的理论基础、变法的方法、策略上又有一些区别。 程颢、张载等人在变法初期也是新法积极的参与者。但他们后来都成为新法的反对者,首先在于他们认为王安石的新法太激进。司马光的说法很有代表性:“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注:《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七《司马文正公》。)又如面对北宋政府窘迫的财政状况,司马光并非不懂得理财的重要,但他主张对财利要“养其本源而徐取之”(注:司马光:《论财利疏》,《温公集》卷二十三。)。钱穆先生指出:“惟温公主节流,而荆公似偏主开源,此则其异。温公亦非不知理财有开源一路,惟温公意开源不能急迫求之,当‘养源而徐取’也。”(注:钱穆:《明道温公对新法》,《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五),《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0册,联经,1998年,第88页。)司马光的这些说法非常典型地反映了反对派的主张,他们反对剧变,主张温和的渐变。因此,我们指出在周公摄政称王这个问题上新旧党的区别,只是从这一个角度指出双方的分歧,并试图说明旧党诸公反对周公称王的理论意义,而不是将双方看出绝然对立的两派,这一点是需要指明的。 三 儒家关于周公摄政称王的讨论,还可以反映出儒家政治哲学中的几个重要问题。 第一,分封与郡县的争论。分封与郡县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两种政治制度,儒家对这两种政治体制的考量,反映出儒家政治哲学中有关政体的一些看法。 王国维《古诸侯称王说》一文指出:“世疑文王受命称‘王’,不知古诸侯于境内称‘王’与称‘君’、‘公’无异。《诗》与《国语》、《楚辞》称契为‘玄王’,其六世孙亦称‘王亥’,此犹可曰后世追王也;汤伐桀誓师时已称‘王’,《史记》又云‘汤自立为武王’,此亦可云史家追纪也。然观古彝器铭识则称‘王’者颇不止一二觏。”后顾颉刚又引用了更多的彝器铭文,以及《诗经》、《左传》等文献,认为王国维“把彝器铭辞中的周代王臣在其国内称‘王’之俗的事实揭露出来,可说是一个破天荒的发见。从此可以知道周公在执政时称‘王’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注:顾颉刚:《周公执政称王——周公东征史事考证之二》,《文史》第二十三辑,第25页。) 王国维等揭示出来的古代诸侯称王的史实,使我们对西周封建有更加明确的认识。战国至汉代的儒者肯定周公曾经称王,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他们所认为的“王”,其实就是如王国维、顾颉刚所指出的,王只是相当于诸侯的一个称谓,与天子那样的“王”的实际地位相差甚远。在当时封建的政治结构下,诸侯在其封国内皆称王,享有最高的政治地位。战国至秦汉的儒家肯定周公称王之事,其实肯定的就是西周时期这种松散的封邦建国的制度。这是战国至秦汉儒家基本的政治主张,同时也表明儒家学者与现实政治体制的对抗。 汉代以后,虽然郡县制已成为政治制度的主体,但分封与郡县之争一直还是中国政治史上的重要问题,同时也是儒家政治哲学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唐柳宗元著名的《封建论》,是历代讨论分封与郡县短长最为著名的一篇文字。柳宗元认为,周初的分封并非圣人之意,而是“势”,即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从而封建为郡县所取代,也是历史发展之必然。这个看法成为后来学者讨论这个问题的基本前提。如苏轼说:“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说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气必争,争必以利,利莫大于封建。封建者,争之端而乱之始也。……近世无复封建,则此祸几绝。仁人君子,忍复开之欤!”(注:苏轼:《论封建》,《苏轼文集》卷五,中华书局,1986年,第158页。)宋代著名学者范祖禹也说:“三代封建,后世郡县,时也;因时制宜,以便其民,顺也。古之法不可用于今,犹今之法不可用于古也。”(注:范祖禹:《唐鉴》卷四。)这都是发挥了柳宗元的看法,从历史发展的大势来评判封建与郡县。 宋代理学家否定周公摄政称王,这是从后世的角度对“王”的理解,他们已经不完全明了古时称王的实际含义。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否定周公称王之事,其实也就是对封建制的否定,以及对郡县制的肯定。与秦汉时期的儒家相比,宋儒的政治主张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从历史发展来看,虽然从秦开始废除封建,实行郡县,但历代均有一些对宗室子弟的分封,这可以说是分封的残余。到宋代,分封作为一种政治制度,最终废除。马端临指出: 至宋则皇子之为王者,封爵仅止其身,而子孙无问嫡庶,不过承荫入仕为环卫官,廉车节钺,以序而迁,如庶姓贵官荫子入仕之例,必须历任年深,齿德稍尊,方特封以王爵;而其祖父所受之爵,则不袭也。 (注:马端临:《文献通考•封建考十八》。) 宋代“封爵仅止其身”,封爵只具有名义上的意义,且不世袭,这说明分封制彻底被废除了。与历史的发展相配合的是,宋代理学家关于分封与郡县的讨论,虽然也有部分学者主张恢复封建、井田(如胡宏),但大多数学者对封建与郡县持一种历史的态度,认为封建与郡县各有利弊,而且郡县取代封建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在后世实行上古三代的分封制,既无可能,也无必要,只会徒生枝蔓。其中朱熹的看法很有代表性。朱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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