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女性文学与酒文化
徐燕婷 2009-01-23
[摘 要]宋代女性文学与酒文化的联系得益于饮酒这一传统在宋代的延续与普及,以及一定的社会背景、时代风尚,男性文化也同样促使女性文学与酒交结。同时宋代女性写酒之文也承载了女性的生命、灵魂与情感,于是便呈现出悲情、真情,也突显理想和现实。
[关键词]酒 女性文学 宿缘 悲情
宋代女性文学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繁盛时期,蔚为大观的女性作家群,数量颇丰的诗词文佳作,使得宋代成其为文学创作的辉煌时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此时的女性文学与酒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据不完全统计,宋代女性文学中写酒的就有百来首,如此较大规模地与酒牵扯,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写作的主体尤以青楼艺妓、闺阁女性和宫廷妇女为多。那么是何原因促使酒走近广大女性并承载起宋代女性的美丽倾诉,是何原因使酒与宋代女性文学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开放一朵艺术奇葩?
一、宋代女性文学与酒宿缘
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宋代女性文学与酒文化的联系得益于宋代这个特殊的历史氛围,一定的时代背景、社会风尚和男性文化造就了宋代女性文学,也使酒这一华夏民族绵延不绝的饮品成其作品中一道美丽而忧愁的风景线。
众所周知,酒在中国有着相当的历史,并承载了古往今来无数文人的情感。而宋代经济的繁荣和特殊的饮酒风气,也使得酒成为上至帝王下到平民百姓的饮品。在这种机缘巧合下,女性与酒有了充分接触的机会。关于酒的历史,据载:
公元前21世纪建立的夏王朝各代统治者大都喜欢饮酒……尤其夏朝末代帝王桀,每天只知和宫女、侏儒等喝酒玩乐……周武王灭商建立了周王朝。西周的统治者以商纣王酗酒亡国之事为戒,开始实行酒禁政策……当历史进入春秋战国时,祭祀、会盟用酒和各阶层人们饮酒的礼仪规格与限制越来越松……两汉施行酒禁政策……虽说汉代统治者一再下令禁酒,但是远比不上秦代严格。……魏晋南北朝……人们对酒产生了特殊的兴趣。虽说时有酒禁,但是总起来看是放纵饮酒的……隋唐的统一,农业的持续发展,为酿酒业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唐代各阶层人们均喜欢饮酒。 [1] (P6-18)
及至宋代,内忧外患,宋人不再具有唐代人的豪情壮志,他们转而在酒色之乡寻求安慰,及时行乐。于是统治者“对酒采取暗中鼓励的政策,借以多征收酒税以充实国库,所以宋代酒禁是松弛的……除了官僚士大夫外,市民饮酒之风也兴盛起来,各种酒肆在全国城乡普遍设立。” [1](P27)宋代人也颇懂享受,酒的品种也甚繁多,据《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的酒名就有玉练槌、思春堂等二十七种。另外,宋代又是一个文化充分发展的时代,宋代的统治者重文轻武,也客观上使得文化发展,为了避祸,人们纷纷转向案头。于是宋代出现了一大批著名的文人,如欧阳修、苏轼、柳永等,一大批优秀的作品随之出现。酒也成为士大夫所关照的对象,成为其文学中一个屡见不鲜的意象。在这样的时代,耳濡目染,女性便与酒逐渐走在了一起。女性文学与酒的结合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其次,宋代的礼教未如后世严苛,妇女的束缚尚未达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这也从另一个方面给女性文学与酒的结合提供了客观条件。应该说有宋一代,程朱理学的压抑远没有如明清时那般严厉。尤其在婚姻上程朱理学的影响还未登峰造极,妇女也“并不完全被社会杜绝于所谓的公共领域之外。” [2](P272)在特定的日子,她们还能参加一些社会活动,甚至在重大的节日里逛街、饮酒。《东京梦华录》卷六记载: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向晚,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饮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小民虽贫者,亦须新洁衣服,把酒相酬尔。 [4](P36)
又如《历代词话》卷六记载:宣和间,上元张灯,许士女纵观,各赐酒一杯。一女子窃所饮金杯,卫士见之,押至御前。女诵《鹧鸪天》云:“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徽宗大喜,以金杯赐之,令卫士送归。 [5](P1208)
可见,女性饮酒在当时也是很自然的事,甚至得到统治者的默认,这样酒便自然而然地走进女性的生活中,并发而为文。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女子必须有一定的学养。而宋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尚未形成,所以女子能文并不是件可耻或离经叛道的事。相反,宋代很有一些女作家及其作品传世,如魏夫人、李清照、朱淑真等。对于宋代女性,家庭熏陶、社会影响培养了作家的创作素质。一些仕宦人家的闺秀从小就有学习文化的机会,受到父母良好的文化教养与熏陶……有的女子家庭不能教以文化,便拜名家为师……一些出身贫贱的下层女子,她们从小没有学习文化的条件,长大后,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如一些青楼女子出入歌楼酒肆,与士子文人交往,学习与吟唱名家诗词,应对达官贵人,久而久之,她们亦能诗词…… [6](P6)
由此可见,女性拥有一定受教育的权利,而这种文学素养也使得其能拿起笔,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形诸笔端,作为生活中的酒,自然也成了其笔下的表现物。
再次,男性的好尚和文学上的追捧、唱和是促使女性文学与酒结合的又一重动力。在封建社会,男性的好尚自然成为女子努力的方向。如在歌馆酒楼,青楼女子为了赚得缠头,努力使自己多才多艺,以吸引男性目光。如《能改斋漫录》云:西湖有一卒,闲唱少游《满庭芳》,误举“画角声断斜阳”。琴操在侧云:“‘谯门’,非‘斜阳’也。”卒因戏曰:“尔可改韵否?”琴操即改作“阳”字韵。东坡闻而赏之。[7](P539)后东坡到西湖做官,常叫琴操把酒,作诗词唱和。可见,青楼女子才能的高低对其生涯有重大的影响。同时,作为青楼这一特殊的地方,所进行的一切必在觥筹交错中进行。而在酒精的刺激下,一切就更显得美妙。于是,作为酬唱,酒便很容易作为人们应景之作的对象。而宋代男性的姬妾为了赢得夫君的宠幸也同样注意培养自己的文学造诣,而她们又往往要侍宴,与酒更是不可分割。《苕溪渔隐丛话》云:“陆敦礼藻有侍儿名美奴,善缀词,出侑樽俎,每丐韵于座客,顷刻成章。”[8](P1004)而男性也以女子聪慧而欣喜,并与之唱和,那么酒自然在女性文学中流淌,而女性文学也因此得到不断提升。女性也借由此来表达女性的内心世界,以期得到赏识、认可与心灵相通,并得到心灵的慰藉。或者说男性和女性一起在酒的沉醉中暂时得到了解脱、沟通与心灵相吸。所有这些,使得女性诗酒人生得以成为可能观。
二、酒文化的现实内涵与审美意蕴
女性文学与酒的宿缘使得其在精神世界畅快地遨游,其作品印刻生命的痕迹,流泻一腔情思,无论相思离别还是感伤自悼,都呈现了真实而美丽的女性的生命之重!
(一)悲剧与豪情的交锋
尽管宋代对妇女的束缚未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女性依然是被压迫与受欺凌的一个群体。尽管陈朱理学对女性的压抑未如后世那么深重,但毕竟较之前代已有了深入,宋代以后,
男子以娶二婚妇为耻,从一而终成为社会对女性的最严酷的要求。在这样的情况下,女子再嫁之路已绝;被休已经意味着生路的断绝。 [9](P97)
宋代女性对婚姻的依附性增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女性地位的沉沦。尤其到了宋后期,女性的步履越来越艰难。同时宋代又是女性意识觉醒的时代。许多女性纷纷拿起笔,将自己的思想形诸笔端,并有不少女性作品传世便是最好的明证。在爱情上,宋代女性追求的即是与所倾心的男子沟通,两情相悦。而事实上,这种平等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而现实的束缚却是越来越严重,礼教的枷锁也越来越深重,于是灵魂的觉醒、渴望与黑暗、残酷的现实构成了矛盾,造成了悲剧的色彩。但是女子并不甘就此罢休,相反,她们找到了一种可以略微找到原始豪迈的东西,那即是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们能够暂时忘却自身的处境,寻回失去的自尊,取得与男子同悦的心境和一种豪迈的情绪。如宋代青楼女子,与其说是在酒中沉沦,还不如说是在酒中找了一种自我与自信,找到了一种不同于唯唯诺诺的豪情。尽管这些情绪的获得只是暂时的。如苏琼的词作《西江月》:
韩愈文章盖世,谢安情性风流。良辰美景在西楼,敢劝一卮芳酒。 记得南宫高第,弟兄争占鳌头。金炉玉殿瑞烟浮,高占甲科第九。
此词咋一看来,颇有男子之气。《复斋漫录》说:
苏琼行第九,蔡元长道过苏州,太守召饮。元长闻琼能词,因命即席为之。乞韵,以“九”字。作《西江月》云云。盖元长奏名第九也。 [10](P1016)
盖以为此词乃苏琼即席应命之作,有奉承之意。然愚以为,此词也道出了女子心中能如男子般“独占鳌头”、“高占甲科”的美好憧憬,也表现其有如男性的一腔豪情与壮志,当然这一切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实中的女子依然只能成为男性的玩物。然正因为它的不可实现性,也使得这种豪迈变成一种悲剧意味,味之令人心酸不已。而其所进一杯芳酒,也尤其使人酸涩。
(二)悲情与真情的缠绵
既然酒成为女性生活的一部分,女性于是借酒以期来达到与所心仪的男子进行心灵的对话,寻觅真情与真爱。有宋一代,著名词人李清照可谓是较为幸运的一个(就前期而言),她找到了志趣相投的丈夫著名的金石专家赵明诚,两人伉俪情深,相得益彰,清照对丈夫的事业也颇为支持,《金石录后序》中真实记载了两人的恩爱生活。然即使如此,清照也免不了有落寞与哀伤之事,丈夫远游,清照饱受相思之苦,于是便以酒来解忧,然举杯消愁愁更愁,如《凤凰台上忆吹箫》中 “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清照将一己之相思在酒中述说,一腔真情流露无疑,而爱到深处情更浓,这一杯酒也尤其甘醇与有一丝丝的苦涩。两人以文章来往,彼此传递心意,对于李清照来说,是一次次美丽又苦涩的心灵沟通的经历。于是丈夫不在身边时的那一杯苦酒,酝酿出了文学史上芬芳的篇章。然而像李清照那样能得到幸福爱情的毕竟在封建社会是少之又少的。更多的女性付出的真情换来的是哀怨与孤独,于是她们心中的一杯酒竟是如此苦涩与不堪下咽。如戴复古妻词作《祝英台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以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11](P377)
这里的一杯酒竟成了祭奠自己、浇奴坟土的酒,女子对丈夫的真情得到的却是一命归西。《辍耕录》记载:
戴石屏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之,仍饯以词。石屏既别,遂赴水死。 [12](P1003)
既已被弃,妇女还尽将自己所有赠之,并为了爱情而赴水死去,而其索要的,却仅是丈夫重来后一杯祭奠之酒,其情之切读之让人凄然!男人的正室若此,更何况那些出卖笑颜与肉躯的青楼女子。于是这一杯酒中总有着无尽的悲伤,悲则悲矣,真情犹在。中国的女性便将悲与情融注酒中,弹响人生绝唱!
(三)现实与理想的背驰
宋代女性那一杯苦酒里,更是理想远去后的痛苦与无奈。她们找寻年少青春,蓦然回首却发已斑白;她们渴求幸福生活,却只能在平庸与痛苦中虚度余生。如前所说,李清照的前期生活是比较志得圆满的,但是,如果说前期的生活还是比较接近其理想的话,那么经历了金兵南下,北宋覆亡,丈夫病死的重大变故后,此时的李清照,用酒来浇注的是无穷无尽的愁绪和一个与理想相去甚远的悲惨的心灵世界。如《行香子》里“酒醒时往事愁肠”,此时的李清照只有沉醉酒中才能忘却暂时的烦恼,但酒终究有醒的时候,醒来却是满目苍凉。这一杯酒倾注在作品中,现出一个“愁”与“哀”的世界。另一个词人朱淑真,“她自幼聪慧,才色兼备,不幸嫁与一位志趣不投、才学短浅的庸官为妻,郁郁寡欢,抱恨而终。” [13](P291)她的作品,“诗多嗟怨,名《断肠集》”, [14](P200)其词如《月华清》:
雪压庭春,香浮花月,揽衣还怯单薄。欹枕裴回,又听一声乾鹊。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拌著。向花时取,一杯独酌。
作为一个才女,她本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期望,无奈错嫁庸人,于是黄昏独酌,泪与酒齐下肚。酒也使其词作更显生活的失意。现实的生活没有知己,现实的春色又不久驻,唯有借酒,暂时对美景行乐。“大抵佳人命薄,自古而然,断肠独斯人哉。” [15](P361)于是酒在倾泻宋代女性情感的失意而外成就了另一种悲情,即理想远去,现实失意。由此,酒也使得女性的词作不仅纤细,更觉怆然!
一杯酒,一曲新词,一点心绪,一个灵魂。酒融入了宋代女性的生活,女性的文学也因酒而境界广大。酒使得苦难的女性找到了暂时脱离苦海的醉乡,女性的文学也因酒而呈现了一种悲壮。也许正因此,女性文学也在男性统治的社会中拥有了一席之地。而数量众多的女性写酒之文的涌现,不仅展现了宋代女性的心灵之旅,也使得整个时代的文学往前推进,并对后来的文学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参考文献
[1]郭泮溪:《中国饮酒习俗》[M],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
[2]鲍家麟、吕慧慈:《女人之仁与外事宋代妇女和社会公共事业》[A],《唐[3]宋女性与社会》[C],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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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东京梦华录(外四种)》[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6]王奕清等:《历代词话》[M],《词话丛编》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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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能改斋漫录》[M],《词综》[M],湖南:岳麓书社,1995
[9](清)张宗橚:《词林纪事·词林纪事补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黄仕忠:《婚变、道德与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