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北宋词坛“柳永热及其对后世文学创作的影响
黄伟亮 2010-11-12
论文摘要:柳永是北宋初期词坛一名著名庶族词人。他一生创作了大量深得广大市民喜爱、在市井歌楼广为传唱的词作。他大量吸收蕴藏在民间的艺术养分,创新词曲。他的词作语言通俗、曲调流畅,琅琅上口,在当时民间广为流传,在那个时代形成一股强劲的“柳永热”。这股“热旋风”的形成是宋初社会文化转型的产物,和柳永自身一生的境遇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时是他适应文化市场的需求,重视市民文化消费水平及其心理对词传播影响的结果。“柳永热”对后世文学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
论文关键词:北宋词坛;柳永;柳永热;文化消费
柳永(约987一约1053),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第一个专业写词的人。柳永词作自问世以来,即打破隋唐以来词创作萧条沉寂的局面,使得词作从只有王公贵族士大夫欣赏的阳春白雪走向民间,成为当时最受广大底层普通百姓喜闻乐见和欢迎的“流行歌曲”,也因此使得柳永成为北宋时期最受推崇的词坛偶像和最具影响力的词人。我们把北宋词坛这种现象称为“柳永热”现象。笔者不揣鄙陋,拟对“柳永热”现象作分析,并探讨北宋词坛出现“柳永热”的成因及其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的启迪。
关于“柳永热”现象,在相关典籍中均有记载,概括起来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柳词受追捧者众多,层次广泛。追捧柳词的有皇帝、宰相、和尚,那些歌妓和普通老百姓就不用说了。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口口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 “宋哲宗宰相韩维也是“柳永迷”。韩维“每酒后好讴柳三变一曲。”邢州开元寺和尚法明更是超级“柳永迷”。他“每饮至大醉,维唱柳词”,“或有召斋者则不赴;有召饮者欣然从。酒酣乃讴柳词数阙而后已。日以为常,如是者十余年。”临终前,唱完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即“跏趺而逝”。那些妓女对柳词更是喜爱有加,她们为了得到新词,“移宫换羽”,“多以金物资之。”这些“柳永迷”只是文献记载的典型代表,在宋代,像上述超级“粉丝”还有很多很多。
其次,柳词的传播范围很广。柳词在大宋国可谓街知巷闻,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云:“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 (柳词不但在大宋国大江南北广泛传播,而且在西夏、辽、金等地方也非常流行。叶梦得曾说:“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明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之甚广也。”另据僧人文莹《湘山野录》记载:“吴俗岁祀,里巫祀神,但歌‘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他们所歌的正是柳永《满江红》的词句。可见柳词不但流行歌筵酒肆,勾栏瓦子,同样流行于民间社祀。
第三,柳词屡为文人师法。据蔡绦《西清诗话》载:“仁庙嘉佑中,开赏花钓鱼燕,介甫(王安石)以知制诰预末座,帝出诗以示群臣,次第属和,末至介甫其诗云:‘披香殿上流朱辇,太液池边送玉杯’。翌日,都下盛传‘王舍人窃柳词’。王安石是否有意剽窃,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也在师法柳词。而师法柳词,在宋代不只王安石一人。据王灼《碧鸡漫志》载:“沈公述(唐)、李元景(甲)、孔方平(夷)处度(矩)叔侄、晁次膺(端礼)、万俟雅言(咏)皆有佳旬,就中雅言又绝出。然六人者源流从柳氏来,病无韵。”苏轼自以为“自是一家”,但我们翻阅苏轼和柳永词集时,令人惊奇的是两家词竟然有很多相同或相似的词句或意象。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又名《蝶恋花》)“衣带渐宽无别意,新书报我添憔悴”。(苏轼《蝶恋花》)“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柳永《双声子》)“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轼《念奴娇》)周邦彦慢词的章法结构,同样是从柳词中脱胎出来的。夏敬观先生早已指出:“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士大夫师法柳词,在一定程度上促进柳词的传播,使“柳永热”变得更“热”。
北宋词坛出现“柳永热”现象的原因有多方面,首先取决于当时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李清照《词论》有云:“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显而易见,柳词之所以“大得声称于世”,首先取决于“五代干戈”已熄,而“本朝,礼乐文武大备”这样的时代背景。
众所周知,我国在唐朝初期出现了封建社会最鼎盛的贞观之治,然而到了晚唐,诚如每一个封建王朝更替一样,后唐近百年期间,藩镇、宦官以及朋党等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交织,再加上当时水灾、旱灾、饥荒等灾害,百姓朝不保夕;还有,当时外患不断,政治极度黑暗,经济停滞不前甚至严重倒退,以致“国有九破”和“民有八苦”。由是,农民起义也就不可避免。自此时直至以后的百余年间北宋建朝,整个华夏大地始终处于战乱之中。在这样的社会环境条件下,老百姓连基本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生存都存在问题,哪里会有闲情逸致欣赏歌舞呢?只是到了赵匡胤建立了北宋王朝,并且采取了一系列稳定社会、促进生产的措施,经过多年整肃,才使得北宋王朝出现后唐以来少有的经济繁荣与社会安定的大好局面。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产生更高的生活追求,而柳永则正逢其时。
词又为曲子词,本为秦楼楚馆宴前的娱宾遣兴之作。北宋时期,汴京等大城市相继出现空前的繁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序》中就非常形象地描写当时的情况:“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大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此外,宋太祖鼓励大臣优游享乐:“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为好富贵者,不过欲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年。”于是追逐歌舞,浅斟低唱之风迅速弥漫整个社会。这时候,官僚、士大夫们需要歌舞以佐清欢,广大市民的文化娱乐需要也不断扩大。于是出现酒楼食肆醉舞酣歌、秦楼楚馆竞作新声的局面。北宋时期这种玩世享乐之风,便是柳词赖以生存的社会文化环境,柳词正是在歌舞升平的人文环境中孕育滋长出来的,他创制的词多为筵席间合乐应歌之作。
北宋时期,一些士大夫文人对词存有偏见,以词为淫词艳语而加以鄙弃。他们往往把自己的词集称作“诗余”、“琴趣”、“长短句”、“乐府”、“渔笛谱”等,如黄庭坚和晁端礼把自己的词集分别称作《山谷琴趣外篇》、《闲斋琴趣》。宋人魏泰记录王安石兄弟的一段对话便反映了宋人这一心态: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闲日因阅读晏元献公小词而笑日:“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平甫日:“彼亦偶然自喜为尔,顾其事业岂止如是耶!”时,吕惠卿为馆职,亦在坐,遽日:“为政必先放郑声,况自为之乎!”这种心态导致士大夫文人“偶尔作词”或“诗词间作”。而柳永坚持自己的文艺创作道路,成为当时唯一的专业填词人。这些士大夫文人绝大多数是贵族词人,他们是贵族文化的代表。只有柳永独树一帜,高举庶族文化的旗帜,成为庶族文化的领军人物。
慢词是当时最流行的歌词,也是当时的市井新声。作慢词数量的多少,就决定了词人在流行音乐市场的地位。柳永是北宋时期慢词数量最多的作家。我们不妨把与柳永(987—1053)同时代词人的词作作比较:张先(990—1078)有词164首,其中慢词17首,晏殊(991—1055)有词137首,其中慢词3首,欧阳修(1007—1072)有词241首,其中慢词13首,而柳永有词213首,其中慢词125首。口永慢词的广泛传播,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统天下的局面。词论家吴世昌曾这样评价柳永:“敦煌词和《尊前集》中,已间有慢词。《尊前集》有晚唐钟辐的《卜算子慢》,是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表明‘慢’的调名。至柳永《乐章集》,其新腔则大都是慢词,这种进展自然反映了乐曲创作的重点的转移。”柳词之所以深受市民喜爱,其重要原因就是这种慢词的“新”。 其次是取决于柳永天资经历及其创作风格。柳永少时聪颖,谙识音律,擅为歌词。杨口《古今词话》有证:当时有无名氏《眉峰碧》词,柳永少读书时,遂以此词题壁,后误作词章法。一妓向人道之。永日:“某于此亦颇变化多方也。”然遂成“屯田蹊径”。
此外,柳永一生不得志。柳永弱冠之年上京赴考,初试落第,后屡试屡败,落拓京师,及遍游汴京、临安、苏州等繁华都市,期间,柳永的家人因柳永的坏名声而中断柳永的经济供给。柳永为了生计和仕途,与妓女、乐工为友,为他们撰写歌词,赚点润笔费。直至中年更名柳永,方中进士。柳永曾经做过县令、屯田员外郎等小官,但因政绩一般,一直不得升迁。还有,柳词通俗易唱,符合市民的文化消费口味。由于柳永长时间生活在市井中,即使为官后,也体察民情,为民请命。所以,老百姓的生活他最熟识,老百姓的情感他最了解,老百姓的精神追求他最清楚。当时,新兴的市民阶层在传统的文学范畴内没有一席之地,他们强烈要求有一种通俗的市民文学能适应他们的文化水平需要,反映他们的生活、思想和愿望,迎合他们的世俗情味的审美理想。
他书写的是市民的生活,演唱的是市民的心声。柳词的视野范围铺及社会各个层面,并运用生活化、通俗化的语言来表达市民关注和喜爱的生活情调,柳词的语言往往是“明白而家常。细密而妥溜”。
这样的词,歌妓喜欢唱,听众也听得明白,自然柳词也流行了。可见,生活迫使它只能生活在社会底层,这也就为他了解普通百姓生活和歌妓的生活提供了条件和可能。因为这样,柳词变得大红大紫也就成为必然!概而言之,时代成就了柳永。柳永又刨造了时代,柳词在传播中产生强烈的社会效应,赢得了千千万万的“柳迷”。
“柳永热”现象的出现,体现了新时期通俗文学与传统高雅文学分庭抗礼,标志着词的发展已经迈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在两宋歌坛的文化沙龙上。不少贵族文人想在流行歌坛上争一席之位,亦纷纷开始改变自己的创作风格,将视野投向社会,投向市井生活。北宋时期的苏轼、王安石等文人师承柳永之前已述,南宋的辛弃疾、刘克庄等词人同样深受柳永创作风格的影响,词作表现出关注老百姓的命运,倾听老百姓的心声,反映老百姓的疾苦。如辛弃疾的《水龙吟》:“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表达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刘克庄《玉楼春》:“男)渴望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体现词人对醉生梦死的腐朽生活的鄙视及强烈的忧国伤时的情感。柳词不但对后世词人产生影响,而且对通俗文学,如诸宫调的产生、剧曲的形成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宋真宗时代,杂剧没有唱词,而柳永之后的宋杂剧就有唱词,之后金院本、南戏继承并发扬之,至元杂剧就达到异常成熟的阶段。而明清时代的主流文学戏曲和小说,都是在宋代通俗文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而传统的诗歌,尽管当时流派众多,但无法抢占通俗文学的势头,诗歌最终成为点缀那个时代主流文学的绿叶。
综观北宋词坛的现象,在宋庶文化的大气候的影响下,传统的高雅文学逐渐嬗变为通俗文学,崇尚通俗文学成了当时人们文化消费心理,通俗文学成了上至皇帝下至市井百姓的文化生活需求。高雅文学也因此受到冷落。北宋末年的陈师道对此感到无奈:“(余)词自不减秦七、黄九,而乡妓无欲余之词者。”(附雅词如此被冷落,真是可悲啊!宋人为何不喜爱雅词呢?黄升和沈义父对此作出解释。黄升认为:“刘伯宠,武夷之文士,尤工于乐府,而鲜传于世。下字造语,精深华妙,惟识者能知之。”
沈义父说:“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闹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 (由此观之,士大夫文人所作的雅词,讲求音律,用词精妙,是可“读”之诗。其实,绝大多数听众不可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可“读”之诗往往艰涩难懂。在秦楼楚馆中,那些可“读”之诗,绝大多数的消费者都不愿意听,也听不懂。演唱者为了取悦客人,增加“票房”收入,也不愿意唱那些可“读”之诗。柳词之所以风靡全国,以至“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原因是他的词作具有通俗性、可读性、时代性和创新性,也是他主动适应文化市场的需求,重视市民文化消费水平及其心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文化需要的结果。
总之,柳永在宋代文化转型的特定环境下,走平化创作道路,重视吸收民间的艺术,不断开拓文化市场,成为当时最流行的词作者。北宋词坛并不是一支独秀,那些专营雅词者,其词作也在传唱。不过,与柳词相比,相距甚远。“柳永热”的出现,是社会文化的转型和市民文化消费意识的转变的必然产物,它将封建的贵族和士大夫的目光转移到红红火火的民间,引领他们走进民间,关注民间的民情体悟民间的风情,歌唱民问的真情。正因为士大夫文人不同程度的参与,才使词摆脱“诗余”的从属地位,并成为雅俗共赏的新文化,这种变化,促进了通俗文学的发展,为元曲和杂剧的繁荣和发展开启了先河。柳永在推动通俗文学的发展方面是功不可抹的。